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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二章 血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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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血液
「用一把可变的钥匙
打开那房子
你选择什么钥匙
往往取决于从你的眼睛
或嘴或耳朵喷出的血。
你改变钥匙,你改变词语
和雪花一起自由漂流。
什么雪球会聚拢词语
取决于回绝你的风。」
——保尔•策兰《用一把可变的钥匙》
他的世界无所谓黑暗,无所谓贯穿,应该说有一把钥匙,或者一把匕首,去穿透,然后,看看喷出的血。
「你过来。」
「什么?」
「过来坐。」
「哦。」
我走过去,在台阶上和他并肩坐下来。他先掐了烟,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打开来,一堆花色各异的卡和一堆同样花花绿绿的钞票,还有声音,硬币钢鏰的声音——整个钱包就是非常暴发户的写照。
「干嘛?」我开口问,「显摆你有钱?」
他看了我一眼,低头,从一个夹层中取出一个小布袋,蓝色的小袋子,打开,取出一张照片,小心放在掌心上,又拿下巴示意我看。
「古亦?」
「是。」
是张黑白一寸小照片,应该是证件照。古亦那时候是个孩子,像只幼崽——大型猫科动物的幼崽。
「什么时候的?」
「伊十二、三岁吧。」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的?」
「从伊的学生证上揭下来的。」
「啊?」我仔细一看,果然,相片一角还有钢印的痕迹,「为什么不找伊要?干吗去揭证件照啊?」
「好玩。」他说,「伊很少照相。我在九岁的时候第一次碰到古亦。在古厝埕。你知道你们古家大厝有个废弃的半地下室吧?」
我摇摇头:「我在那地方呆的时间不长。被送到外婆家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还有一段时间在外头住。」
「地下室在邻近小溪那儿。有南北两个门。里头堆着一些旧书和破烂傢具,到处都是灰尘。那次,我翻墻进了古厝,听说那里闹鬼,好奇想看。鬼没见到,被一帮小鬼摁在地上揍,就是你们姓古的一帮死囝仔。带头的几个估计十三、四岁,我当时打不过,输人不输阵,在那里死扛。突然南边的门开了,我看到一个身影,白的,还有铃铛的声音,太阳落山的光线,好像,看上去,那个影子,剪影,发虚。你们姓古的那帮兔崽子尖叫着散了。那个影子走下台阶,我才看清楚,一身白,没有气息,没有动静,只有扬扬的铃铛响,伊像孩子又不像,像大人又不像,像一团白烟,又包裹住一个内核,很妖孽,一进门,只是找东西似的东看西看,之后捡起一个瓶子就出去了。」
「古亦。白烟。」
「对,那个瓶子你见过,就是让你画的那个张照片上的,两个半边小蝴蝶。」
「那是干嘛用的?」
「嗯?」
「瓶子是干吗用的?」
「哦,装红花油的。」
「啊?」
「那次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伊。倒不是没翻墻进你们古家大厝,而是没见到古亦。古家那帮小崽子,好像知道我会去,守着逮我,一抓到就打。」
「挨打你还去?你疯了?」
「起初是因为想见鬼,后来因为想见古亦。我没见过那样的——人?」他说,「终于有一次遇上了,我不停跟伊说话,伊就是不回答,好像我不存在,我却无法忽略伊。那次,古亦把瓶子递给我,我才知道里头是红花油。伊是去那里换书的。我把瓶子还给伊,伊就走了。拿着书和瓶子,还从南门出去。」
「你们没说话?」
「那次没有,后来,有一次,我翻墻进去,到溪边,觉得水里不大对劲,一看,有个东西在里头扑腾,我下水去捞,被死死往下扯,老人说落水的人不好救,施救的会被被救者往死里拖,我硬是拖着那个东西上岸了,一看,是古亦。完没有意识了。我怕你们姓古的小鬼来捣乱……」
「打不过?」
「那时候,我已经可以一挑几了,即使比我大三、四岁的都得给我让路。想学打架,就要先学挨打。不过有个昏了的就不好办了。我把伊弄到地下室,渐渐的,伊回转了,睁开眼睛,不是看我,不是说话,是找瓶子,我捞伊的时候,伊手上就攥着那个玩意,离水后松手掉在岸边,我给捡回来了。」
「伊还是没开口?」
「没有。我以为伊又聋又哑。」——他在笑?这个混蛋竟然有这样的笑容,我再次感歎造物主的神奇和恩泽。
「那后来呢?」
「后来?我弄了条绳子系了根竹籤,再次见面的时候把瓶口的棉花抽了,把竹籤伸进去,打横一拉,正好收口,还能挂在脖子上。我好想跟伊说谢谢给我药擦之类的,伊突然给我开口来了一句:『以后挨打要抱住头』——呵,古亦,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对,是这句。」
「你当时傻了吧?」
「对。我问伊叫什么。伊说:『喂。』——第二句。」
「挺好玩的一个人。」
「是啊。」
「后来呢?」
「我还是继续翻墻啊,技术非常好了已经,一般直奔地下室,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伊,不过看见了,我就会让伊念书给我听——开始其实是我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告诉古亦我打了人了,被告状了之类的,伊总是一点表情都没有。我说伊,说不能这样,让伊念书给我听,我说外头的事情,交换。伊看上去不在意,不过照做。」
「没想到你那么爱读书啊。古亦会念什么给你听?」
「那时候我根本不学无术,天天打架斗殴。伊什么都念,那里有的书都念。有一次,我们翻出一张破地图,我问伊想去哪,伊说:『哥伦比亚。够乱。』」
「没去成吧?怎么样?『一张机票』而已。」
「记仇。是。没去成。我拿到假期,拿到机票,伊已经不在了。」
「你说一个月不说话,那是怎么回事?」
「你们姓古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会知道。」
「那怎么会有一个月不说话?」
「古亦没说。没人知道。我也查不出来。伊失踪过一个月,你知道吗?」
我摇头,没听过只言片语。
「那一个月,伊一个人过,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不说话』。」
「不说话?你试过的,憋死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