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易竹下

1、第 1 章

　　娇娇

　　又是春来三月，落英缤纷。还是这个时节，但再也没了为她折花簪鬓的少年郎，向来骄矜的少女，也终究折了腰。从前那双无忧鸳鸯，被这繁重礼服压了身，又压了情。

　　我叫李浮光，出身豪右势族，系钟鼎之家。
　　我父亲为皇帝幼时伴读，圣眷浓厚，官至宰相，又获封公爵，使我李家繁盛达到顶峰。

　　父亲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与母亲琴瑟和鸣，是京中久负盛名的佳话，连皇帝都频频侧目。
　　而我作为他们独女，更是自幼享尽尊荣疼宠。
　　不喜女红绣活，他们便放我策马扬鞭；不喜森森严矩，他们便纵我恣意张扬。

　　皇帝几次召我入宫，意欲赐封郡主，我谨记父亲之言，三次婉拒，但宫里来的赏赐仍流水般抬入我的闺阁。
　　皇帝更是笑言：“娇娇聪敏伶俐，又有绝世之姿，堪为一国之母，若看上了朕哪个皇子，朕便封他为太子。”

　　自这句话起，我便成了京中流传的“比公主都要尊上一分的‘娇娇’”。
　　我们一家皆知这只是皇帝戏言，但那些争破了头的皇子们却愿意为了这一丝渺茫的希望不断地邀我出府游玩。

　　父亲很理智，闭府谢客。并首次严令我不许出府。
　　我面上应得极好，但怎么可能，自小在外疯玩的我早在第三日便憋不住了。

　　我偷溜出府去，身边只带着一个担惊受怕的贴身婢女眠荷。
　　时隔三日重出府门，我觉得轻快许多，就连曾经看惯了的街边小贩都顺眼不少。京里的街上还是那般热闹，三日并没有改变什么。

　　我这边寒暄一个，那边调笑一个，在人流中穿梭自如。但略一驻足，便被人撞了一下，踉跄进了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里。
　　这番触觉自不会是个女子，无论我再如何男儿心性，但终究是个女子。

　　我慌乱撤出他的怀中，顺手从旁边小车上插满的团扇中抽出一把半掩上面，努力做出副规矩模样，半垂着眸屈膝道歉。

　　我看到他的袍摆，玄色配上金丝勾出的祥云图纹，一见便知不是俗物，我暗暗祈祷这位公子莫要认出我才好。

　　他虚虚扶我起来，温声道：“姑娘不必忧心，在下定绝口不言此事以保全姑娘清誉。”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
　　我这才抬眸看他一眼，这人面容俊朗，又带着浅浅笑意，直教我红了耳尖。我大胆做声邀他同游，他竟欣然应允。

　　他说他姓傅，我便唤他“傅公子”。其实我尚未联想到，当朝皇后的母家，便是傅氏。
　　傅公子为我买下了我遮面用的团扇，我指尖悄悄抚了抚扇柄，明明做工粗糙，我却觉得贵如千金。

　　我觉得我还未同傅公子同游片刻，眠荷便寻了过来，附在我耳边提醒我归府，我颇觉遗憾，示意眠荷代我去问他是哪家公子。
　　眠荷无奈应下，不久便回了话：“户部右侍郎傅三子。”

　　我欣然记下，傅家是有三子，但第三子据说是身子不好，长日不曾见客，不曾想竟这般无双。
　　回府之后父母均在我闺阁外厅待着，我心下暗叫糟糕，故作乖巧垂首认错。

　　是母亲先斥我，后又问我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我瞪圆了眼，捏着扇柄险些问出“您如何知晓”这等话。
　　母亲哼笑一声，“为娘的如何不清楚做女儿的，瞧你这满面羞红的……”

　　忽而话锋一转，“你倒是大胆，知道他是谁么你便芳心暗许。如今太子未立，朝局不稳，你，皇帝金口玉言疼宠的娇娇，是多少皇子的盘中肉！真是！真是……”

　　我忙去讨好地替母亲顺气。父亲笑着看我们，放下茶盏，“无碍无碍。若是个贵人，大抵我也能护住娇娇，若是个白衣士人，低嫁反倒不会受了委屈。少年慕艾，属实正常嘛。”

　　我听了这话，扯着父亲的袍袖娇笑，少见地露出女儿家的作态。母亲虽忧心但也无奈，竟也由着我去了。
　　得了母亲的默许，我行事愈发大胆。

　　今儿约傅三公子泛舟，明儿又邀傅三公子策马。我知道我长相美艳，穿红色最是衬我，所以我特意选了红色马服跨坐在马背上，歪头冲他笑。
　　他也纵着我，便是寻常女儿家不做这些，他也从未说过我叛经离道、不守女德。他会说：“光儿生性洒脱，若是个男儿身，入朝为官定大有建树，游于江湖必结交英豪。”

　　他眼里满是赞赏，我红了脸颊，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从未与旁人提起过，我微扬下巴，眉眼飞扬，“我也这般想。”
　　这一幕风华，映在他眼底，恍似我走进了他的心里。

　　他眼底带上痴色，他说：“吾家中中馈乏人，不知光儿可愿劳累掌事。”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如今竟有一种欲垂泪之感，我听到我雀跃但又故作矜持的声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未见，他的笑微微滞了一下，只听他道：“待我迎你。”

　　……
　　我是满面酡红回去的，母亲甚至以为他带我饮了酒。我悄悄告诉母亲这件事，再度绞着帕子笑。
　　母亲也带上喜色，若能寻得意中人为夫，那自是再好不过。

　　府里不动声色地张罗起了我的嫁妆，我磨着母亲给我看礼单，母亲点着我的额头，笑骂：“小败家的，还怕娘亏了你不成。放心，娘要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让你在夫家不受半点蹉跎。”

　　我接过母亲递来的半份礼单，正细细瞧着，忽听母亲问：“还未曾问过你，是谁家儿郎？”我抬头望去，见母亲面色凝重。
　　我料想她定是又担忧有皇子来骗我了，我笑道：“是傅三公子。身子据说是差了点，但我瞧着远没有那般孱弱。”

　　我正笑着，却是忽见母亲白了脸色。我也慌了神，“……娘？”母亲按住我的肩，凝神对我说。
　　“娇娇，你且听着，你找人骗了。速跟那个登徒子断了联系，娘这便想法子。”

　　我有些疑心，招来眠荷让她去打听。
　　第三日我才等到眠荷的消息，眠荷告诉我，“外面儿是传傅大人有三个儿子，但夫人那边却是说傅大人只有二子。那……那第三子是为了让四皇子方便在外行事才传出来的。”

　　我瞧眠荷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我也心灼，但稳着心神替她用帕子按按眼角，又问：“此事可准？”
　　她确信地点点头，“夫人那边的流泉告诉奴婢的。”流泉——母亲身边的大婢女。

　　“夫人的手帕交同傅夫人交好，一次拜访偶发现的，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仅宫里头两位、傅家夫妇及二子，如今又有奴婢二人和夫人小姐知晓。”
　　我不觉看向发簪奁旁放着的他为我买的团扇——我回府之后才发觉这绘的是幅鸳鸯戏水图。
　　彼时我满心欢喜，而今……纵他是皇子又如何！我要嫁！

　　我把书信交给了眠荷，我又约傅三公子——或称四皇子出来。
　　这次我们定在我们首次相约的地点，洞泽湖相会。

　　时下正值三月，余风尚寒，我外面罩了一件小裘衣，发髻也只是简单挽了两挽，比不得从前的精心打扮。
　　我望向铜镜里模糊的面容，他们都说我好看美艳，但我如今想知道，假若我没有了容貌，他是否还会娶我。

　　所以我选了和我长相最不搭的素净打扮去见他，我想试他一试，再决定我的选择——那日母亲派流泉来告诉我，当下之策为速定一位郎君，让我过几日去会见一番母亲已然入眼的男儿。

　　我到时他已等着了，距相约时间还早，但我却看到了他微红的鼻尖，这几日天气回寒，定是他来得早给冻着了。
　　我心疼伸手欲握住他，他却轻轻拂开，眼睛望着我，还是从前那般温柔，“我身上寒，别渡了寒气给娇娇。”

　　我笑，心头却酸软一片，“你可冷？”他抚抚我的发丝，笑道：“不冷，我男子家的，抗寒。”
　　骗子，鼻头都冻红了。

　　我红了眼圈，叫他，“四皇子。”他动作猛顿，好一会儿才道：“我还是比较想让你叫我郎君，日后还可以唤我夫君。”

　　我望向他的眼眸，那里只倒映着我，让我猛地一震。
　　我看见他因我的反应有些无措，忽又折了旁边盛绽的春花，小心地替我别在鬓间，他仍是怕渡了寒气给我，只是克制地抚我发丝。
　　他郑重道：“娇娇，你会是我唯一的妻。”

　　……
　　我被那句话打动了，回府之后拒绝了母亲送来的画卷，安心等他求来圣旨。

　　母亲第一次对我动怒，令我去祠堂跪着，说是跪一夜，但不一会儿母亲身边的流泉和父亲身边的高叔就先后来了，流泉姐姐带我回房，高叔紧接着便送来了热羹。
　　我小口小口啜着羹，在一片水汽中，我眼前变得朦胧。

　　他没有辜负我的等待，圣旨很快便到。
　　“李氏娇女，名浮光。秉性率真，性资聪敏，贤身贵体，朕与皇后躬闻之甚悦。今皇四子册封太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浮光待宇闺中，与皇四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是太子妃，四皇子被封了太子。我隐约参悟了什么，但却隔着层雾拨不开看不透。

　　直到我与太子进宫谢恩，我看到皇帝看向我们的目光中盈满赞赏，我才了然。
　　不是因我要嫁于四皇子他才封了太子，反倒因是四皇子，我们才成就了姻缘。

　　四皇子化身傅三郎皇帝未尝不知，只是皇帝本就中意四皇子，所以便由他去了。
　　若非是他，想来无论哪个皇子都不会与我相见。皇家人，终究以算计为多。

　　因着是太子妃，我的嫁妆便又丰厚了三担，本来已满太子妃规格，但宫里又赐下几担。父亲特意去求了恩典，因此我的嫁妆远超太子妃规格，且每一担都塞得极满。
　　这些嫁妆一水儿摆在我庭院里，直教人无处落脚。

　　我站在二楼的窗边，望着院里开盖的箱，心里止不住地期盼与自得。
　　若非父母疼宠，帝后满意，夫君爱重，我也不会如此盛装出嫁、担十里红妆。
　　这是我最为耀眼的前半生。

　　…………
　　当朝风俗，家中娇女待嫁时，会去庙里求个姻缘签，我本是不信神佛的，但眠荷催着我去，我便也就应了下来。

　　机缘之下，我得遇住持判词。
　　白眉白须，有仙人风骨，周身气息平和，让人同他待在一处便心神宁静，眼眸里也没有同龄老人的浑浊，反而清明一片。我见他像是得了几分真传的，心下恭敬几分。

　　住持便同我说：“施主出身不凡，所定夫婿更是尊贵，本是上好的签，但施主所名不好。”
　　我皱皱眉，“浮光”是老太爷为我取的，怎的就不好了。

　　他看出我疑色，又道：“施主之名老衲已有耳闻。浮光，浮光掠影，短寿之名。”
　　我惊怒不满，但他却仍是不挑人喜欢听的讲。
　　“施主此番定是来求姻缘签的，不必再去，老衲可断言，施主与夫婿虽两心相悦，但世间俗物却需背负太多，无法圆满。”

　　我怒而拂袖去，且有心忘了这段令人不虞的经历，权当未曾求过签。

　　后来，我备嫁了将一年，直到冬日才坐上了那花轿，那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
　　暖暖的阳光洒在人身上，仿佛把人心都暖了，直晒的我心尖发甜发烫。

　　我顶着皇后赐下来的繁重的九翚四凤冠，穿上大红的金丝绘绣凤凰双飞喜服，净了面，上了妆，伏在堂兄背上出了李国公府。

　　从此我便是他的妻，要与他携手白头的妻。

　　我难得露出一个娴雅的笑，端坐在四方花轿之内，竟也有了一份大家主母的气度。
　　“起——轿——”轿被稳稳地抬起，没有半点颠簸。

　　我看不到我的大婚有多荣华，只听得街边人议论，忽而听得一声“娇娇”，正待细细去听，便又泯于众人的惊叹艳羡之声。

　　我垂了眸，稍松了手心，那里握着太子送来的糕点，说是怕我饿一日受不了，外面还细细包好了绢，只是那绢被我手心的汗微微浸湿，留下一圈淡淡的水渍。
　　我再扬起笑，太子是真心疼爱我的，有夫如此，有夫如此！我喟叹一声。

　　太子大婚，他喜得很，便是群臣不敢灌他酒他也喝得满身酒气，他用玉如意挑开我的盖头，又与我喝了合卺酒，龙凤喜烛静静地燃到了次日我们起身。

　　太子执笔为我描眉，我笑他若是描不好我可是要怪罪的。
　　近侍的宫人因这话跪了满地，太子却顺着我，“娇娇天生丽质，为夫这一描反倒给美人蒙了羞。”
　　我毫不见女儿家矜持，揽住太子的脖颈吻上他的唇，印他一唇的胭脂，我笑吟吟看他待如何，却见他探出舌尖盯着我舔尽唇间脂红，反倒教我先红了脸。

　　……
　　我嫁给太子的第三年，皇帝崩逝，太子即位。
　　他封我为后，我们执手登上高处，从今日起，我的太子成了皇帝，成了天下人的帝。

　　我忽想起几日前母亲递信儿给我，说我如今将为后，母仪天下，切不可再小孩心性，要学着担起宫务了。

　　我望望高处湛蓝的天，忽然不再那么无忧了。

　　太子后院空虚，他独宠我三年，院里除我仅有一个开蒙宫女，我第一个改变便是请晋她。
　　我给了她一个贵人的位分，虽不高，但也足够体面了。

　　后我又听太后提起前朝有大臣向皇帝上折子提议选秀，但皇帝驳了。
　　太后敲打我片刻，这才放我回宫，我知道太后早在陛下未登基时便对我霸了他三年而有不满，此番怕是逃不过了，与其让太后下旨选秀，不如由我来提。

　　好歹，没被下了面子。

　　皇帝同意了，我翻看呈上来的秀女名册，看那一幅幅花颜少女的画像，终究是蒙上了一层假面，我冲她们温婉端庄地笑，“日后同为姐妹，可要和谐相处。”

　　她们行礼说谨遵我的教诲。我仍是温和地同她们笑谈，真奇怪，我从未学过这样笑，这样说话，但是我刚刚为后不足一年便什么都会了。

　　等她们退出殿外，我看着空旷堂皇的正厅，忽然从心底生起股惫。
　　眠荷从我闺时跟到现在，已成了姑姑，她过来扶我，“娘娘可是累了？可要小歇片刻？”
　　我摇摇头，也不言语，搭在她手上缓缓走进内室，端的是副规矩稳重。

　　皇帝未曾因为新进的美人而冷落我，他一连几日宿在我宫里，反倒让一众新人先急红了眼。

　　又一日夜里，我卸下鬓间珠翠，侧眸看坐在一旁的皇帝，他的脸被烛光映着，俊美异常，他看着我，一双眸子沉沉，烛光映在里面跃动，增了两分生气与柔和。

　　我弯起眉眼，“陛下日日来这里，妹妹们可要醋臣妾了。”他盯我半晌，我面上的笑快要挂不住，他才开口道：“娇娇希望朕去别的妃子那里？”
　　我不语，待他呼吸绵长，我悄然翻身抱住他，“娇娇不希望，但臣妾希望。”

　　他身形僵了一下，我恍若未觉，继续道：“娇娇可以做一个妒妇，但臣妾不能。”
　　皇帝开始召辛其他妃子了，我接过内务府递来的侍寝册子，翻看。垂首笑，“陛下似乎甚喜如美人，便晋她为贵人吧。”

　　我不知我是怎么笑着说出这话的，也不知皇帝会是何反应，我只知，我需担起皇后的职责了，即便再如何不舍。
　　隐约间，我想到那老住持给我的判词，里面的“俗物”大抵便是这些了吧。我以为我早已忘了，不承想还是记得如此清楚。

　　我啜了一口热茶，掩住眼下似汽似泪的雾。

　　这几日我日日不适，嗜睡又吃不下膳，我本来说无碍，但眠荷急得趁我睡了偷偷唤来了太医。
　　待我醒来，入目的便是皇帝满脸喜色，他握着我的手，一见我醒来便眉飞色舞道：“娇娇，你有孕了！”我有孕了吗？这里竟然有一个小孩了吗？

　　我恍惚地抚着平坦的小腹，这不是在梦里吧？
　　我恢复了几分精气神，就连笑都真诚了几分。
　　眠荷说我像从前那般了，我扬唇喜笑，再次抚上小腹。

　　我希望这是个女孩儿，我可以像我的父母那样疼宠自己的女儿，但又希望是个男孩儿，我会教他策马，他父皇会教他为君，他会是未来的太子。

　　母亲在宫外也得知了消息，皇帝特准娘入宫伴孕，寻常妃子只是在临盆前三月才可有母亲入宫的，而我这尚不足三月他便接来了娘，如此殊荣。
　　我抿唇笑，但未拒绝，带着对孩子的期盼迎来了母亲。

　　……
　　千般防范，我和母亲终究未能躲过来自宫妃的迫害，我的孩子落了。
　　那年我仅二十又一，先是亲手推走心慕之人，又是遭受失子之痛。身下的血污成块成块地染红锦被，太医来的很快，但也终究是晚了，最后只来得及留下一句：

　　“娘娘此次伤身极大，日后怕是再难有孕，且……且这番折腾身子虚了，日后切不可再策马。”

　　皇帝大怒斥责，太医叩首求饶，宫人低声啜泣……
　　宫里明明闹得很，但我却觉得这一切跟在另一个世界一般，声音飘渺离我远去。

　　我昏睡了三日，醒来后刚刚喝了半碗清粥便见到了新晋的如贵人，她一袭宫装，但压不住眉眼间的张扬与英气，就像曾经的我那般恣意。

　　我勉强撑着与她交谈周旋，待她走后我倚在软榻上怔怔出了好久的神。
　　我问眠荷：“如贵人是哪家的？”
　　眠荷觑我一眼，谨慎地答：“是前锋营统领嫡长女。”

　　原来……她是将门女啊，她才是真真切切的将门女，而不是我这般文人家里走出来的“像是将门女一般”。

　　不久宫里便传出了闲言，“皇后娘娘流于病榻，容貌大不如从前，性子也无趣死板，如今又流了孩子，也不知能走到几时。”

　　眠荷听了极恼，主动请命去彻查，我摆摆手说不必了，我想我知道是谁传出来的，大抵是如贵人吧。
　　不出两日，这话还是传到陛下耳里了。

　　他斥责如贵人不敬皇后，目无尊长，有失德行，降了她的位分又禁足半年，同时查出了害没我孩子的宫妃，被赐了白绫。
　　我听到这消息时正饮汤药，我面不改色一口灌下，而后淡淡道：“知道了。”

　　说来可笑，宫妃是我为他纳的，如今我被宫妃害没了孩子竟对他不满起来了，大抵，我还是不适合宫廷生活的。

　　……
　　我坐在高位上，端庄地笑着看底下的妃嫔一批批增多，又面色如常地赐下礼品，再言笑晏晏地恭贺某位妃子怀孕。

　　如此过了十年，先前的如贵人已逝，如今又进来一个将门女，比如贵人更娇艳，更讨皇帝喜欢，短短三余年内便晋为了妃，封号是“俪”。

　　伉俪情深吗？我吹吹茶，啜一口。忽想起一件事，某年万寿日宫宴，俪妃娇笑地问皇帝，“不知妾与皇后娘娘，谁的献礼更得陛下欢心？”

　　明面上比的是献礼，但实际上，比的是圣宠。俪妃这几年风头正盛，大抵是觉得可以压过我了。
　　底下其余妃嫔噤声垂首，歌舞也停了，全部都在等皇帝的回答，我余光见到皇帝把玩了两圈酒斛放下后看向俪妃，嘴角紧绷，“不要妄图与皇后争辉。”

　　我放下茶盏，温和地笑，“本宫这里新得了一套马服，俪妃素来喜欢策马，便拿去吧。”
　　俪妃谢恩，眼底带着疑惑，她不明白为什么她都那般挑衅我，我还可以赏下东西。

　　我见了这疑惑，才猛觉我如今的模样，原来宫里的日子都已经把我的性子磨成这般了啊，怨不得眠荷总觉我变了，还笑称要不认得我了。
　　我想，也许，我自己也不认得我自己了。

　　我又被诊出了喜脉，皇帝急赶过来，抱住我唤我“娇娇”。
　　时隔多年，我再次落泪不是因为有孕，而是因为他这一声“娇娇”。
　　他怕宫妃再次害了这个孩子，他和我，独自二人搬去了行宫住。

　　出宫门时，我看到了京城的大街，还是繁华依旧，但是我熟悉的面孔却不剩几个。
　　我盯着曾经和我最相熟的一个小贩曾经的摊位，这里已经换了人。

　　时光荏苒，从前三日我尚且熬不住不出门，如今十余年，我竟也熬了过来。
　　皇帝见我面色不对，问我。我摇摇头，“没什么，走吧，去行宫。”

　　在行宫的那段日子我着实快乐了一阵，即便害喜害得厉害，吃不下膳又睡不好，但那的确是我入主中宫以来唯一一段无忧的日子。
　　他心疼我害喜，把父母从国公府接了来，父亲早在十年前便主动辞了相。

　　一心为国的他甘愿只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国公，只为了不让皇帝忌惮李家，为了让我再得一个孩子。
　　整个行宫只有我们四个主子，像是普通的富贵人家一般，也像是他只是我娇娇一人的夫君。

　　没有宫务缠身，没有妃子陷害，我日日舒心。

　　在行宫里正赶上这年冬天，便在行宫里头过了，于是也便瞧到了少见的南方落雪。
　　初冬的雪温柔得紧，但孕间嗜睡，我本不欲去赏，但皇帝来叫我，我拍开他的手，睡意朦胧，“不去。”

　　没想到他却磨起了人，“娇娇，陪朕去瞧瞧。”他难得露出这幅作态，我稀奇得很，便顺了他的意。
　　我们携手走进梅园，这雪瞧着不大，但却已在地上铺了层白，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

　　我们走进梅园深处时，他的大氅上已点上一层皓雪，我顺着仰头望去，果然见他发丝上也沾上霜雪，如早生华发。
　　此时的雪还在随轻风纷纷而下，勾的我心神一动，也解了自己的兜帽下来，任由白雪飘落。

　　似是这雪猜透了我的小心思，下得大了些，没多久便沾染满发。
　　青丝染雪，红梅点点，在雪下我与他共赴白头。

　　……
　　临盆之日很快迫近，宫人嘈杂的脚步，太医的高声叫药，产婆的急切之语。
　　我生了个儿子，但还是落了病根——自上次小产我身子便差了，此次是太医拼了命我才勉强留下的。

　　皇帝高兴得很，抱着小孩不撒手，我笑他，“都说抱孙不抱儿，若是喜欢抱儿，怎么也不见你抱其他皇子。”
　　他小心地把孩子拥入怀里，“因为这是娇娇的孩子。”

　　……
　　我的身子越来越差了。
　　皇帝似乎也察觉了，我的隐瞒并未奏效。
　　他一忙完政务便会来看我，大多是静静地陪着我，又或看我逗弄襁褓里的孩子。

　　我觉得我大限将近，不舍吗？好像也没有，毕竟宫里的日子太累了。
　　舍得？但又担忧我去了孩子会过的不好，先后嫡子永远都是新后的一大心患。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我听到眠荷在叫我，听到孩子在哭，听到宫人跑远，最后听到一声喊到失了调的娇娇。
　　别哭。我想，别哭，我睡一会儿，我太累了，只是——睡一会儿。

　　…………
　　承嘉一十三年春，皇后病逝，谥号“纯嘉”，帝大恸，缟素三月。
　　同年十月，帝封先后遗子为太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未立二后。
　　后其子登基，勤政爱民，续先帝之风，开盛世繁荣，乃万世明君。
　　承嘉帝未立二后，她是他唯一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