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矢》坞妄

3、第 3 章 你怎么能留得住一个想死的人？

　　他脸上的疲色越来越重，昨晚又是很晚才睡，今天还去学校给研一的学弟学妹代课，眼底泛着乌青的黑眼圈，眼白上拉扯着红血丝，精神却还好，最起码每次面对着我的时候都是温和克制的。

　　“一审的判决书送达到今天刚一周的时间……”
　　民事诉讼中，判决书送达之日起15日内可再次上诉。一审开庭那么久，我当然知道二审的日期。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无耻，利用自己的失眠混淆视听，在利用他们心中对我的定义——我骤然遭受打击，患上睡眠障碍，是个昼夜颠倒、时间线紊乱的精神病，而一个精神病，是记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分，也记不清二审的日期的。

　　可是我心里非常清楚每一个细节，我强迫自己不能出现时间上的记忆误差。

　　而程祁从来都是耐心有余的，他不会因为我问了一遍又一遍一模一样的问题而烦躁不耐，也不会在我邋里邋遢的忘记洗澡和吹头发而有嫌弃外露的痕迹。

　　就像此刻，他把温凉的炸鸡放进烤箱重新加热，我正倚在厨房的门口望他的背影，他拿盘子的动作突然一顿，回头给了我一个责备的眼神。
　　他手中餐盘里装着的是三明治和早已冷透的牛奶，我不得已再次装傻，说我忘记吃早餐了。

　　程祁抬手把糖油果子丢给我，顺便关上了厨房的滑门，隔绝了我谄媚的笑容，打开冰箱没多久又开启了油烟机。
　　我似乎能听到他打开冰箱时候的叹息，里面的水都没有少一瓶。

　　他在厨房煮着什么，中途出来了一次，拉着我上秤。自从何书韫死后，他就很关注我的体重，几乎每天都称，每次看着我吃完饭都要再上一次称，不厌其烦。
　　果然，他看完那鲜亮的数字又皱眉，我想着说什么去安慰他，他突然捏起我的手腕，指腹刚好抵在我手腕下面那片疤痕上，我下意识的挣了一下。

　　程祁眼皮都没抬，用了点巧劲儿没让我的手抽走。
　　他看了眼我左手手腕的腕表，上面的红色感叹号和震动过的提示很显眼，隔了一会，他说：“罗弋，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愣愣的看着监测手表，把手抽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程祁斥巨资给我买的，洗澡都没有怎么摘掉过，是智能监测身体健康状态手表，连接他的手机，随时观察我的身体变化。

　　戴上第一年，除了晚上总是会心跳加速、心悸惊醒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反应，即使是做梦也不全都是噩梦，也有很纷乱的无序的梦境片段。

　　显然近期的一连串事情让我身体状况有点失控了，我戴了很久，自己都快忘记手它的存在了，也没有留神再上面，不然我是不会任由上面的界面一直是感叹号的。

　　“我没事，应该就是没及时吃饭，有点低血糖。”
　　我不喜欢程祁严肃的样子，尽量避免和他的口舌之争：“这不是还有你吗？你在做什么饭，好香……”

　　其实此刻我的胃已经有点痉挛了，小幅度的、抽动的疼。

　　“没事？没事能瘦到八十六斤？”他指着体重秤上的数字不依不饶：“你把辛姨请走就是为了绝食是么？”
　　辛姨是之前我小舅罗赋生给我请的做饭的保姆，只负责我的一日三餐。研一的时候照顾了我一年，去年寒假遇见程祁没过多久我就私自做主，将人辞退了。

　　我不愿意听到她的叹气，更不喜欢被罗赋生查岗。
　　准确的来说，我讨厌被管着。

　　程祁不一样，他不会像辛姨一样怜悯的叹息，也不会向罗赋生一样骂人。程祁不做任何言语上的功夫，他的手段体现在整个潜隅。

　　前院阳台、卧室客厅，几乎我能去的每一处地方都是监控，大小不一的、看得到看不到的，就连卫生间都在避免涉及我隐私的角落装了两个摄像头。
　　只要我有异动，他从京大开车路过院系和半个校园，最慢十分钟的路程，而京大旁边就是京大附属医院。

　　这所带院子的小公寓，名叫潜隅，是罗赋生在我上研一的时候给我长租的，就是为了我不用挤宿舍去迎合别人的需求，也希望我住的舒服一点，我觉得方便是因为可以减少和人打交道。
　　可现在我像是被囚禁的活死人，不然程祁怎么舍得在我身上植入追踪定位系统呢？
　　同窗都出来实习或者做毕设的时候，我在打官司，今年能延毕应该是最乐观的情况了吧。

　　“你是在惩罚我么，罗弋？”
　　这话很重，我从未听过他用无力到近乎哀求的语气跟我讲话。

　　程祁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垂下了头，他额前的刘海长长了，有点挡住了那双好看到近乎锋利的眉眼，我伸手摸他的脸，却被横空掉落的眼泪烫了一下手背。
　　我僵在原地许久，久到可以听到他喉腔处无声的哽咽，我心软的一塌糊涂，缓慢的凑过去找他的眼神，压着嗓子的酸痛，努力和往常一样冲他撒娇：“我饿了，你在煮什么？”

　　我越是和程祁相处，就越是想到何书韫。

　　只不过我和何书韫的关系没有这么多病态的纠葛，我也会在何书韫的手机里安装定位，会在她的卧室里安装摄像头，我当时安慰自己，我也只是想多关注她的睡眠质量，哪怕是她晚上翻了几次身，叹了几口气，几点睡着的……

　　我每次在她家弄这些东西的时候，何书韫都默不作声的在一旁站着看我，有时候够不到安装的位置她还会给我递板凳，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我只知道我在想什么，路过潜隅那些监控时，我在想，别浪费功夫了，想死的人留不住。

　　你怎么能留得住一个想死的人？
　　事实是我真的留不住。

　　何书韫笑意盈盈给我递板凳，以她的性格大概想的是，如果这样做能让阿弋放心些的话，我没有意见啊。
　　何书韫这个阳奉阴违的蠢货，表面上又乖又顺从，到点儿了就要死一死，赶趟儿打卡似的。混帐东西。

　　我又时常觉得她没死，我时常在做一些事情的时候都会想到她。
　　比如我太想她的时候会模仿她生前的行迹，我想把她做过的事情都体验一遍，试着构建感同身受这个东西。有一次我在浴缸里慢慢沉浮，脑子里想着的却不是她死后的样子，而是那张校园时期就漂亮的无法无天的脸蛋儿。

　　毕业后她染过银发，夏天傍晚穿了个白色长袖t，低着头弓着腰去摸一只黑白的流浪猫。她才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人，女生男相，少年感十足。我用相机抓拍了一张，还随手发了微博，因为侧脸太惊艳，这张照片还在网上小小的走红了一把，很多人拿来当微信头像。

　　后面我怕何书韫不高兴，就把微博删了。她不甚在意，一边调笑说自己像个非主流，一边让我把照片发给她，还说遗照要用这张，既不用放大自己的脸，别人也看不清。
　　可是这样的愿望她没有实现。

　　她曾经一度因为自己的容貌而陷入长期的自我厌弃，不愿意照镜子、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戴口罩，有时候在我面前都要遮遮掩掩说是长痘了见不了人。
　　药物给她带来的是逻辑思维的迟钝吧，这种为不出门找借口的谎言却又信手拈来。

　　她总是服用很多药物，中间因为常年服药变得身材走形，肥胖臃肿。她还很开心的跟我讲，说这样就不会有人一直注意到她的脸了，因为没人会对一个邋遢的胖子有兴趣。
　　她刚毕业的那两年里，陷入了完完全全的自毁模式。
　　而我一切的安慰性言行都是徒劳。我能做的只有陪着她。

　　她去世前近两年的状态还好一些，那时候容貌焦虑减轻，依旧不爱和人打交道，找工作的过程是旁人难以想象的艰难，除了长得漂亮，在社会属性严苛的条件里，她几乎没有任何优势。

　　和人打交道艰难，她的视角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动物身上。

　　何书韫闲暇时会去喂养一些流浪猫流浪狗，她无家可归时就用妈妈留下的钱租了个小房子，在里面躺着，只是躺着，不定期去医院，不定时的吃药，定时定点的投喂流浪毛孩子。

　　她在那个小出租房里自杀过一次，那大概是她第三次自杀，原因是她在小区楼下喂养的一只长毛三花处于发情期，把一个路过想要逗弄它的女人的脸挠花了，三花妹妹挠完嗷一嗓子就跑了。女人气急败坏的找物业查监控，最终在里面看到了一直喂养它的何书韫的身影，一头白毛非常好找。

　　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对象，毁容女士一气之下把何书韫给告了。

　　何书韫飞来横祸，我是坐凌晨的飞机赶回上封的。
　　我这小半辈子只做过两次凌晨的飞机，这是第二次。

　　罗赋生给我们找了业界最好的律师，那场官司持续了半年的时间，最终以被告人和流浪猫在法律上构成饲养关系，以何书韫女士赔偿原告十八万八作为了结。

　　那是何书韫中学毕业后第一次向已经另组家庭的何建鸿联系，何建鸿当时还算有点良心，不知道是怕丢人还是怎么，二话没说就把钱汇了过来，出庭时连人影都没见着。

　　何书韫在这方面吃了大亏，可还是不改仗义出手的毛病，只不过再偷偷喂养流浪猫流浪狗的时候她懂得了全副武装，要么一身黑帽子口罩墨镜，要么就是一身白帽子口罩墨镜。就算监控拍下也是无人可找，再加上何书韫这男女混相，稍稍一上妆就难以辨认。

　　官司打完两周左右，何书韫就自杀了，吞了八盒佐匹克隆五盒思诺思，我比医护人员先一步赶到何书韫身边，她和自己的呕吐物排泄物混合着一起在地面上躺着，空了的药盒子在客厅的木家具上摆的整整齐齐。

　　她将自己反锁在了屋内，消防员破开的门。
　　现在想想，当时真应该在她手上也装个监测器。

　　如果不是放暑假我想提前给罗赋生一个惊喜，刚落地上封，摄像头的移动提示就发了消息，我看着她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意识全无，一边提着行李打求救电话一边往何书韫那里疯跑。

　　所以，你怎么能留得住想死的人？
　　即使知道装了监控又能怎么样呢？如何呢？

　　我沉浸在和何书韫的回忆里，身体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了起来，拽的我胳膊生疼，完全是凭蛮力将我撕扯起来的，像徒手熏撕鸡那样不费力气。

　　我一手迅速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喘了口气，惊魂未定下还不忘对着来人露出一个湿淋淋的笑：“程……”
　　程祁用这辈子最凶的语气吼：“你他妈在做什么？！”
　　“我……只是……”

　　“想死？想跟着何书韫一起？”他怒不可遏的去摸浴缸底的水塞，用力一拔，漫溢的水位线呼噜噜的旋转下降，又将一把拽出深埋浴缸的淋浴头关上：“这水几度？你是要冻死自己还是溺毙自己？”

　　我看着他西装袖子上浸透的水，笑不出来了，他脸上好像还有汗……

　　程祁，你又是赶回来的么？

　　我又抬头看了眼角落的摄像头和没拉的浴室帘，了然了。我习惯性的、讨好的去拽他衣服的一角：“……对不起啊。”

　　我知道那种通过监控眼睁睁看着别人要死的心情，我很抱歉，也成为了让别人时刻提心吊胆的废物。

　　何书韫曾说，她不想再做个废物。
　　我骂她说傻话，怎么有人会愿意为了废物提心吊胆？她分明是爱她的人眼里的宝贝。

　　可如今到了我身上，我真切的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因为废物才会总是让人提心吊胆，会一直是个麻烦制造者。

　　程祁深深的盯着我，气息紊乱急促，额头上还有因为着急赶过来沁出的细密的汗珠。

　　他去衣帽间拎着条浴巾丢在我湿软塌的脑袋上，动作有点粗暴的在我脑袋上揉搓几下后裹住了我湿透的肩膀，后又从浴室柜里取出吹风机，不由分说的开了最大风往我头上招呼。

　　我吃了一嘴湿发，刚要抗议，就从镜子里看到他血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太阳穴的血管狰狞的凸显出来，他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我闭紧嘴巴，不敢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