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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何书韫终于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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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书韫死了。
何书韫终于死了。
何书韫终于还是死掉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京市临祈区人民法院的法庭上打官司,因指证被告缺乏证据,双方陷入僵局,目前处于休庭状态。
我和张律低声交谈,商量着如果真的没有受害人站出来指证,就将最后的一张底牌提前放出来,绝不给他任何转圜的余地。
期间,张律出去接了个电话,面色肉眼可见的凝重起来,我以为孙旭得到了脱罪的新证据,结果她说,何书韫死了——
程祁什么时候追上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赶到何书韫家时,戴着白手套的警察和法医已经将案发现场围住拍照取证,冷面瓷砖地板上都是血,浓烈的猩甜血腥气直至逼喉腔,闪光灯咔嚓咔嚓连响,照亮了浴室里的死人脸。
何书韫最终……还是成为了一具尸体,如她多年所愿。
原来他是那个意思——万籁俱寂的法庭上,张律向我传达完何书韫的死讯,我机械又僵硬的回头,看到对面坐在被告方的孙旭,正在以一种近乎怪异的笑容看着我们。
我一夜没睡,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书韫的脸,浮肿,苍白,双目紧闭……
一周后的清晨,张律敲响了我家的门,看见我的时候明显一愣,眸光复杂的劝慰道:“罗小姐,节哀。”
节哀?当然,当然要节哀。我有点想笑,算了,好言劝不了要死的鬼。何书韫的死给我一种终于死了的脱力感,并没有心脏很疼,只有麻木和不真实。死就死了,我想,我还不能死,最起码,现在不能。
“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我借着餐椅椅背的力坐下,伸手去够水杯,手抖的厉害,里面的隔夜水还没送到嘴边就撒出来大半。
张律想说的话卡在了嘴边,这时从外面小院又穿进来一个人,瘦高的肩头裹着阔版黑色羊绒款大衣,呵气成霜的萦绕下是青色冒进的胡渣,几缕发丝不稳固的垂在眼前,疲色中横添几分戾气。
他一进来就挡住我大片的光源,我抬起头,努力使视线钉在他的脸上,想要发狠的咬牙切齿,出声却是轻飘飘的。
“你满意了?”
我一出声就扯的喉咙剧痛,音量小,也没叫人听出公鸭叫似的嘶哑。
程祁双眼猩红,像是好几个夜晚没睡了。他打量我一眼,又扫了眼家里,最终在开放式吧台重新在恒温水箱里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了张律,一杯推到了我的面前。
“张律师,坐下说话。”
他的嗓音也是嘶哑的,却异常的冷静。
张律师在他来之后明显放松了不少,僵着上半身坐下,手心握紧杯子,缓慢开口:“何小姐……骤然去世,一般来说官司不会中止,若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案件事实,也不影响整体案件审理的推进,可若是……该证人……”
“……也就是何小姐,若她是唯一能证明关键事实的人,她的去世导致关键证据的缺失,影响案件的公正审理……”
难以启齿的才是真正要说的重点,我听着他逐渐肃穆的语气,心里如坠冰谭。
“那么法院很可能会根据《民事诉讼法》中‘其他应当中止诉讼的情况’这一兜底条款,裁定中止诉讼,等到相关情况查明或有新的证据出现后再恢复诉讼。”
“而目前……我们的手上已经没有新的作证人。”
他说两句话便要抬头看一眼我的脸色,废话委婉的兜了一圈,其实就一句话的总结,何书韫白死了。
眼前又出现孙旭最后的眼神,这次我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头疼的好像要炸了。
玄关的门开了又关的声响传来的很模糊,直到视线上方重新暗了下来。
“我们要去找那些受害人,他带过的每一届学生里,肯定都有受害人……”
他们都将会是人证,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个何书韫。
“我们不是没有去过……”他似乎是在叹息:“阿弋……”
“那就继续找!”我听着他自我放弃的语气,陡然愤怒起来,我的嗓子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尖利,听起来喑哑可笑:“总有人愿意站出来的,总有人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我说着就要起身,可我甚至没能走的了一步,急火攻心导致我眼前顿出大片黑雾,我就这么不争气的昏迷了。
再醒来是三天后,我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手臂上吊着营养针,白秃秃的天花板让人看了就想死。
“如果我名下有一家医院,我一定在医院的墙壁、地板、天花板和周遭一切能看得到的地方都画上涂鸦,到时候,阿弋你可要来帮我……”
原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是这样的感受,原来你是真的想要把医院改造成色彩鲜明的儿童留观室。
书韫啊。
何书韫死后的第十天,我终于哭出声音,哭声被被子挤变了形,像荒原深处受伤等死小兽的呜咽。
我朋友没了。
这一次,是真的没了。
我没来得及参加她的葬礼,只匆匆瞥了眼她的遗照,真漂亮的脸。这么漂亮的脸被黑白限制,铝框锁死,就这么挂在墙上,等着一群不知所谓的人前来吊唁。
我从未在何书韫生前的圈子里见过这么多人。
那个和她六分相似的男人,是他的生父何建鸿。
上次见到这个男人还是十年前,那个时候他气宇轩昂,穿着一身名贵的定制西装来为他十三岁的女儿开家长会,然后在教室窗外结结实实的给了书韫一个耳光。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窗户是实心封死的就好了,或者拉上了窗帘,只要不被全班同学和家长一百多号人看到,怎么都好。
孙旭作为我们的班主任,彼时正坐在讲台正中间冷眼观望。他当然不会劝阻,连做做样子都不肯,因为何书韫另半张脸上的耳光就是他给的。
他应当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育反面教材的例子,正好给全班做榜样,让大家看看同性恋就该是众矢之的,就该是孤立的、没有尊严的。一个同性患者要什么自尊?有自尊的人怎么会喜欢上同性?简直丧尽天良、罔顾人伦。
当然,何书韫毕业十年里的六次自杀,也不只是因为这两个尊严尽失的耳光。
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比扇巴掌更难以承受的事情,比如要向对自己性骚扰未遂的人下跪,比如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检讨自己的性取向,比如因为被污蔑造谣偷东西、父母逼迫强行辍学,比如母亲病逝父亲另娶……从此混迹人间也勉强像个人。
可人是凡胎□□,到了极限就只有死。
她死了六次,我在十殿阎王手里生拉硬拽夺了五次,最后一次一眼没看着,人就没了。
对于这么个照片,何建鸿只一句话:“不成器,不成器啊……”
她人都成不了,怎么成器呢?
何书韫的遗物只有一个小纸箱,里面压着摞厚信封,我一一打开看了,十有八九是上学时期我们玩的文字游戏,还有我在她住院期间给她写的信,每一只信封信纸都是我精心挑选的,漆印也是,每一封信的末尾,都是伏惟珍重四个字。
眼泪让珍重二字扭曲变形,我生怕损坏了她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东西,一着急给泪痕抹去了,留下一道液体印子,又心痛不已的小心整理好,抱着箱子回到车上。
她不会想要在这里待着的。哪怕她死了。
其实我一直都不相信她死了,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觉得她早就死过了似的,我开始反思自己,当初拦下她自杀是否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反复的自我怀疑,我是个自大的混蛋,让她苦熬人间这么多年。
每次在医院抢救过来,她白着脸插着管,呼吸此起彼伏的的氤氲在氧气罩上,何书韫就会躲在氧气罩后面朝我露出一个虚弱又怯的笑容,好像在安慰我,又好像很歉疚。
真的是我拖累了她的脚步,找死的脚步。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患上睡眠障碍的,是何书韫的抑郁症恶化成双相情感障碍的时候,是看到了她第一次自杀,还是在知行初中的时候,也可能更早……
我在漫长的光阴里虚度了很久,日夜不休的思虑让我混淆事实和梦境,不记得上一次沉睡无梦是什么时候,只知道一个接一个梦魇片段连起来的噩梦序章。
梦里我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对何书韫有印象,就是她长得太过漂亮。可是我当时生活太丰富,时间太多,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这个实实在在的人。
那时候没有生死病痛,没有原告被告,没有丑陋不堪的真相,那时候……只有程祁,十几岁的我心里装的满满的都是程祁。
十年前我也不是这幅人模鬼样,我朋友众多到横跨年级,人人都能和我推心置腹,和各科老师都能拜上把子,而何书韫只是我整个初中生涯里的同窗之一,在我足够盛大和热烈的青春里,她像是海边起浪被吹起来的海沙中微小的一粒,潮湿的蜷伏在阴暗的岸边一角。
我把侧脸埋进枕头里,出院后我总是这样,时醒时睡,有时候思绪难消下也渐渐有了困意。
又是梦。
喂程祁!你等等我啊,程祁数理化好难啊你教我好不好,程祁我单车坏了你帮我看看嘛,程祁你打球累不累渴不渴我带了好多喝的你喜欢哪个,程祁又是第一啊真厉害,程祁周六补课你会不会来你来陪我吧好不好,程祁程祁......
十三岁的我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流言四起老师谈话我也不在乎,我满心满眼的都是他高高瘦瘦的背影。
时间久了再多青睐他的异性也被我们一大一小的身影磨的没那份心思了。他们都有顾忌的东西,顾忌学业,顾忌家访,顾忌前途......
十三岁的我无所顾忌,因而大胆无畏。
我曾经也一度以为,他被我磨的不耐烦了,也曾对我生出了几分真心。
罗弋,你以为你这样的成绩,真的能站在我的未来里吗?
三年了,你追我赶的游戏还没玩够吗?
罗弋,我不喜欢你,人尽皆知。你一个小姑娘成绩不好不觉得丢人?天天围着男生转有意思吗?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在背后说你什么?
真是……太年轻了啊。
十年荒唐言,一把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