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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昨夜没有下雪,阳光罕见的和暖。

      梵西带着梵东在蝴蝶区的街道上穿行。

      蝴蝶区位于城郊的河流边,是苔藓城最知名的贫民窟。

      这些人囿于眼界、能力、身世、命运或者是病痛的折磨,终其一生都在这个难见天日的狭长街区中生活。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污水混合的味道,街边散乱地堆放着拾荒者们的宝贝,长久的堆放混合着融化的雪水,让整个街面都变得泥泞不堪。

      街边坐着些瘦骨嶙峋的乞讨者,他们大多肢体残缺,但看见梵西一行人却没有上前讨要食物。

      她心里一紧,这说明昨晚有更多或者更贵重的大人物来过,才会让他们摆出这样一副餍足而又恐惧的样子。

      前面显得略微干净整洁,铺满了石子和碎砖的地方,就是梵西此行的目的地。

      “塔莱夫人。”

      “嘘。姑娘们还在睡觉呢。”塔莱夫人年过四十,却依旧风韵犹存,身上涂了浓郁的精油,味道熏得人直打喷嚏。

      梵西回忆了一下昨晚在亚尔诺维奇公爵府参加宴会的客人们,心中的不安逐渐加重:“昨晚做了笔大生意?”

      她摸出一枚金币放到塔莱夫人手上:“莉莉安她们呢?”

      塔莱夫人眼珠子转了转,挂上一丝尴尬的笑:“在里面呢。她可一直将您的生意记在心上。”

      梵西一拉开最里侧房间的门,就听到列夫压抑的哭声:“妈妈!妈妈。啊啊啊啊啊!”

      旁边的姑娘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巴,按住他的哭声,凑在他耳边说:“轻声点!轻声点!她们都在睡觉,你想被塔莱夫人赶出去吗?”

      梵西感到耳边轰的一声,头晕目眩的感觉直冲头顶。

      这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出现过太多次。

      之后就是熟悉的心悸。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列夫的哭声已经冲透云霄:“姐姐!妈妈,妈妈她……”

      列夫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即使他可以理解死亡,也很难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将事情描述清楚。

      “是那个新来王城的塞拉菲拉伯爵。”旁边的姑娘帮着解释,“他的爱好实在是血腥。很多王城中地方在接过一次之后都拒绝了他,他只能来我们这里寻找合适的人选。你知道的,对于塔莱夫人来说,金币足以让她做出一切。”

      “莉莉安知道你需要他的信息。她想在离开之前再帮帮你。”

      而莉莉安此时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应声了,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庇体的衣物五颜六色,像是大家从箱子底下搜索又拼凑起来的。

      梵西咬着嘴唇,那声“不需要!”的怒吼即将冲出喉咙又被她死死压下,在这里、在莉莉安的遗体前说这种话,只会让她的牺牲更加荒唐而没有意义。

      她跪坐下来,抚摸着莉莉安冰凉的脸颊。

      她的头发和仪表已经被大家收拾过了,可是身上的伤痕却依旧触目惊心。

      她的胳膊上,大腿上都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粉红瘢痕,那是花毒症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第一次遇见莉莉安,是在蝴蝶区的大街上,那时她身患花毒症奄奄一息,而梵西初到苔藓城,对许多民风民俗都只是一知半解,被蝴蝶区的黑|帮追得气喘吁吁。

      她们说好了,治病和蝴蝶区的信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公平不过的买卖。

      但人是贪心的,病情开始好转了就会想要更好的生活。

      莉莉安开始跟着梵西学习文字和知识,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贝蒂亚和丝莱两个国家建立了没有国王的国度。

      “这怎么可能呢?没有国王的统率,我们该如何生活呢?”

      “我们现在的生活难道就和国王有关系了?有没有国王都没有关系,我们可以自己统率自己的生活呀。”

      “那……那我想去那样的国家看看,带着我的孩子列夫一起。”

      “好。我给你们想办法。”

      梵西对这样的野心乐见其成。因为每一份野心和期望都是生命继续燃烧所需要的薪柴。

      可是这样的生命,就在昨晚悄然熄灭了。

      梵西无法施展关于疗愈的魔法,王城和教会中也没有愿意给蝴蝶区贫民看病的魔法师。

      她只能抚摸过莉莉安的每一寸肌肤,用源源不断的血肉魔法重新塑造她的皮肉和生机。

      血肉魔法是杀人的秘术,拿它来救人,就需要对于魔法极高的掌控能力和精神力。

      过程很痛苦,可她们都坚持了下来。

      而那梵西用了大量魔力和时间去温养和重塑的肌肤,一夜之间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痕。

      鞭子、匕首、烧红的烙铁、犬类的牙印,光是她能认出来的伤痕就有七八种。

      她摸到莉莉安的大腿,发现她股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一块碎布,像是不小心从塞拉菲拉伯爵府带出来的。

      摸到那块布料的一瞬间,梵西就明白了那是何等重要的东西。

      塞拉菲拉海神教派的教廷密文。

      有了这个,她完全可以通过符文反向破译塞拉菲拉王庭的信息魔法输送频道,从而截获更多机密。

      可是莉莉安啊,这又怎么值得你用性命去交换?

      一个气喘吁吁的红发姑娘推开了房门:“没,没找到。今天是王后的生日,各大教会的魔法师都去王宫庆祝了,留守的牧师都在偷懒,没有愿意来蝴蝶区的。”

      抱着列夫的姑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是做一次告别祷告也不行吗?她的灵魂应该回到哪里去安息呢!”

      红发姑娘把气喘匀,又接着说道:“不过,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位黑暗女神教会的流浪修女,她愿意来主持告别祷告。”

      “那太好了,正好莉莉安也是黑暗女神的信徒,快请她进来。”

      梵西将莉莉安遗留的情报收好,站起来给修女让位。

      这位修女也很奇怪,穿着黑衣、身披黑纱、保持全身上下只有眼睛露出是最正统最古老的黑暗女神教会习俗,现在除了维尔微特某些最古老的正统黑暗女神教派,早就没有人这么穿了,即使是教会的教职人员也都只穿黑袍来彰显身份。

      而且她的身形看起来很眼熟。

      是在哪里见过呢?

      思考间,这位黑衣修女跪了下来,在莉莉安身旁。

      这是最正统的黑暗女神教告别仪式吗?梵西有些疑惑,以黑暗女神教为主流的维尔微特王国远在大陆彼端,她对这个神系的了解并不充分。

      只知道光明教会的送别仪式就是念一遍祷告词,在逝者头上撒两滴圣水就结束了。

      “愿你在长夜中深眠,在星光的点缀中回归清醒的世界。”修女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开始祷告,古赫拉语和现行的官方圣嘉兰语一同响彻在这房间里。

      静谧的黑夜降临在这个房间。

      修女握紧莉莉安冰凉的手,点点星光从交叠的双手中溢出。

      “迷途的羔羊啊,愿黑暗与星空的女神莫琳守护你,指引你回到月亮的故乡。”

      她的声音温柔而沉静,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那向善的道路是苦难的、曲折的、鲜血淋漓的。”

      “但在星河尽头,我们终将重逢。”

      她的指尖抚过莉莉安身体的每一处伤疤,所经之处伤痕皆被抚平。

      静谧而安宁的气息随着修女的诵念在房间中蔓延,在场人心中的悲伤逐渐被平和安宁所取代。

      修女将莉莉安的仪表整理了一下,站了起来,摸了摸列夫的头,声音依旧温柔:“死亡不是结束,是思念的开始。勇敢的孩子,带着母亲和女神的祝福坚强地走下去吧。她们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守护着你。”

      “各位节哀,我先走了。”

      “等等。”梵西站了起来,“我送送您。”

      这位修女绝对不简单。梵西心想,简简单单的告别祷告,就可以做出几乎神降的效果。原本还以为我已经是苔藓城的魔导师巅峰了。还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她和修女在塔莱夫人的小屋门口道别。

      “感谢您的到来,这是给您的报酬。”梵西将撒了魔法追踪粉的金币递给修女。

      修女的眼睛温和地弯了弯,估计是在笑:“不必了。今日我来到这里是出于女神的指引。我们的相遇就像星空下的倒影,转瞬即逝。”

      意思就是今天结束之后,我不会跟人说我看见过你,你也别跟人说你看见过我。

      梵西了然,这位修女可能也是具有双重身份或者任务的人。

      苔藓城如今暗潮汹涌,她也没必要刨根究底。

      她收起了金币,向修女挥手:“感谢您。”

      修女俯身:“愿女神与您同在。”

      作为圣嘉兰的王城,苔藓城对遗体的管理非常严格。三教九流的从业者以及各种罪犯的尸体只能在半夜火化,以免惊扰王城的日常活动。

      好在这是春天,而且圣嘉兰没有像丝莱那样停灵三日的习俗。

      棺椁是大家凑钱买的,她们用路边不畏春寒开放的野花铺满了莉莉安身边的空隙。

      按照习俗,梵西在她的双眼上各放了一枚硬币。

      在大家的央求和贿赂下,塔莱夫人停业半个晚上,姑娘们载歌载舞,饮酒狂欢至半夜,以庆祝自己的朋友终于脱离了尘世的苦难。

      梵西带来的土豆和牛肉被大家炖在汤里当作下酒菜。小蛋糕是按人数包装的,现在列夫可以吃两个了。

      “如果我不吃的话……”

      “很遗憾孩子,那样她也不会回来。”

      一个姑娘把泫然欲泣的列夫抱出去了。

      按照习俗,逝者身边不能出现哭声,只能欢笑,以免逝者听见了大家的思念,眷恋着不肯离去。

      “梵西,你哭了?”尤利娅,那个之前一直抱着列夫的姑娘,指了指梵西的脸颊。

      “没有。”梵西摇晃着酒杯摇了摇头,“这酒太劣质了,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你看,你不也是吗?”

      尤利娅摸了摸自己早已经湿漉漉的脸颊,恍然大悟般地轻笑一声:“是啊。太辣了。”

      “大家都很喜欢莉莉安的。”

      “你知道的,黑暗女神教教徒都是这样。一群受人喜欢的老好人。她们总想着去帮助别人,却从没想过自己。”

      “要论灵魂,她比很多人都高尚。可是为什么她的命运如此坎坷,她的生命要被如此轻易地践踏?”

      世界在梵西眼中变得朦胧,口袋里那块破碎的、带着海神教派符文的布料变得滚烫起来。

      大家唱着不成调的歌曲,看着莉莉安在教会的圣火下化为灰烬。

      梵西带着列夫和尤利娅捧着她的骨灰出来的时候,圣火厅门口贴着的字条突然被夜风吹落,摇摇晃晃地落在她脚边。

      “焚烧罪恶。”

      现在她是真心想笑了。

      巨大的笑声回荡在寂寥的黑夜里。

      月亮高悬。

      梵西将完整的海神教会符文描摹下来,带着破译好的密文一起递送给总部,同时报告了莉莉安的事迹,希望尤利娅和列夫她们离开圣嘉兰之后能获得更好的生活待遇。

      印有原始符文的布料被她焚烧干净,同时与之相关痕迹也被谨慎处理了。

      此时此刻,她正拿着羽毛笔,为新的任务申请措辞,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塞拉菲拉外交政治现状分析——关于刺杀塞拉菲拉公爵兼驻圣嘉兰大使:马特维·塞万提斯的必要性及可行性。”

      “你不是意气用事吧?”梵东看着那封申请书的标题,脸上全是不可置信。

      “任何意气用事在写完两万字的分析报告之后都会烟消云散的。”梵西甩了甩羽毛笔,打了个响指将申请报告寄出。

      “刺杀和给他造成点小损失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梵东抓着她的胳膊想要阻止她,“万一暴露了怎么办?你会死的!你不能仗着自己是大魔导师就这样不顾后果地意气用事!”

      “是。但是我改主意了。”梵西点了点头,“小麻烦多了也能引爆塞拉菲拉的矛盾。但那样太慢了,塞拉菲拉等不了了。”

      “你为什么要管塞拉菲拉?”梵东的声音尖锐起来,“我们只要管丝莱不就好了吗?”。

      梵西突然冷笑了一下:“是多年的集训生涯让你变得软弱了吗?哥哥?”

      “塞拉菲拉商会为了强占摇光镇制造的矿难死了多少人你还记得吗?海神教会为了扩张和倾销商品给丝莱下的套、造成的经济危机蔓延了多少代人你还记得吗?多少人因为矿难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卖儿鬻女你数得清吗?只要塞拉菲拉还是由商会和海神教会把持,这种悲剧就永远不会消失。”

      “塞拉菲拉北部是圣嘉兰,南边是贝蒂亚,东边就是我们。今天我们可以等可以退可以不问世事,等来日其余两国联手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我们还能等、还能退、还能不问世事吗?”

      “就算我是意气用事吧。”梵西指尖升起一团火,掌心的信纸逐渐扭曲,“接下来的任务还需要巡城军的配合。”

      梵东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作为丝莱共和国情报署圣嘉兰分部部长,我的命令是:配合我。士兵。”

      “而作为你的妹妹,我现在回答你昨晚的那个问题。”

      “我会不会在任务中迷失自己?”

      “不会。”

      “我会不会向往平静而祥和的生活?”

      “会。”

      “但我从未忘记,我从谁中来,要到谁中去,我为了谁而踏上这样一条道路,我始终要和谁站在一起。”

      “如果他们没有过上平静而祥和的生活,我就不会停下脚步。”

      梵西将手中残余的火星甩了甩,它们化为了飞舞的萤火虫,在黑夜中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她朝那些萤火虫挥了挥手,笑得很温柔。

      “晚安,莉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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