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客无名》杨枝甘蔗

24、抱她下去

　　一番宣泄，朱雀有些尴尬，胡乱找了个借口躲去了院子里。

　　萧成林盯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一餐默然许久，终究抬箸进食，末了待朱雀再次进来收拾碗筷时，方才开口道：“我并非受吴十七女色所惑。只是我大夏立足苦寒之地，子民不丰，更忌滥杀无辜。”

　　“好歹是两条人命，又是从我的书院走失，我还是想尽力救上一救。”

　　“至于为何一定要留着她……朱雀，你可想过，若她身份有假，却连你和钟二都查不出来，那她背后为她安排假身份的人，会是何等能量吗？”

　　一番话毕，朱雀额头已滴下冷汗，是了，若那吴十七只是普通孤女，救了她、带着她，都无妨；可若她真是什么探子杀手，从她进入书院这大半年来，他们的人都发现不了她身份上的纰漏，那只能说明，这女子身后之人，手眼通天、能量巨大，甚至是他们如今不能正面抗衡的存在。

　　这时候若贸然行事，一个不慎走漏了藏在暗处的吴十七同伙，只怕他们这些人，都会一夕之间无声无息的消失吧！

　　所以萧成林不是不防备吴十七，而是防备于无形；将她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时时刻刻盯着她，更隔绝了她接触外人的机会。

　　不得不说是思虑周全。

　　“你派人送信给钟二，做得很好。在我们进入沙州之前，还会经过瓜州，路上这两个月，足够了。但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我绝不手软，你们放心。”

　　男人说完，便低头去拆案头密信，不再言语，但周身散发着的威压告诉朱雀，他生气了。

　　只转念之间，朱雀就悟到自己错在哪里了——他作为萧成林身边第一人，在萧成林重伤昏迷、众人士气低迷之时，怀疑他们的主子、行事与主子相悖了。

　　这是大忌，想通这一点，朱雀顿时双腿一软，“噗嗵”一声跪了下去，惶然道：“属下知错，请先生重重责罚！”

　　萧成林并不说话，只抬手一挥，叫他出去。

　　*

　　朱雀自觉做错事，先生不罚他，他便自己想法子略作补救。于是到了晚间，正在院墙下蹲成一排啃馍的众人就见到朱雀在前头拎着食盒，无名在后头一瘸一拐地跟着，一同进正屋给萧成林请安去了。

　　几日不见，再次见到能活动、能说话的先生，无名一阵眼酸，竟有落泪的冲动。

　　可先生只是冷冷清清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去继续埋首在一堆纸张当中，隔着桌子没有什么温度地问了一句：“身上的伤如何了？”

　　仿佛在荒山中一同熬过生死一线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一般。

　　满腔的激动一寸寸冷静下去，无名乖觉地挣扎着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给萧成林磕了个头。

　　“十七耽搁先生行程，还连累先生遇上贼人、身受重伤，实在罪该万死，请先生责罚！”

　　萧成林无语望天，这一天下来，一个两个的一上来就哭着喊着让他责罚，当他很喜欢体罚人的么？

　　男人颇为无奈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少女，她一条腿上还绑着布条，这个曲腿跪着叩头的姿势想必挤压伤口，十分疼痛，故而她的姿势便有些别扭。

　　于是他道：“你起来吧。”

　　无名：“先生罚我吧！”

　　萧成林：“你先起来，你腿伤未愈，起来说话。”

　　无名：“这是学生该得的！先生受伤，学生当比先生更痛，方才是正理！”

　　什么正理！谁教的歪理？胡说八道！

　　萧成林只觉得额角开始跳，深吸口气，出口的声音却依旧温柔：“你若伤势加重，耽误了我的行程，才是大错一条，那我便真要罚了！快起来！”

　　无名这才听话站起身来，却还是低着头不肯看人。

　　平时也没见她这样腼腆，萧成林不仅多看了她两眼。

　　居然……在哭？

　　这下萧成林的额角是真的剧烈狂跳了，他自幼便最怕见到女孩子哭，从前见到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掉眼泪，就是翻墙跳窗，也要溜之大吉。这些年身边更是只跟着朱雀、柯叶这一帮糙惯了的汉子，已经许久不曾遭受过这等场景，当即就想夺门而出。

　　可他硬是将自己按实在椅子里，默念了几遍“我是先生，她是学生；我是先生，她是学生……”，然后拿出十二分的温柔，和声细语地尝试安慰人：“你莫哭了，我知道你这几日受了朱雀好些挤兑，心中委屈惶恐……”

　　他不说还好，经他这样春风和煦地一哄，原本只敢低头默默垂泪的小丫头顿时一瘪嘴，呜呜哭出声来。

　　越哭越凶，哭着哭着就又委到地上去，往前蹭了几步，挨到他腿边放声大哭，边哭边嚎：“先生！先生！十七还以为这次要害死你了！吓死我了啊——呜呜——”

　　萧成林的手悬在女孩乌青的发顶许久，终究换了个方向，只轻轻在少女肩膀上拍了拍。

　　朱雀站在门边，脸色铁青瞪着缩在萧成林脚边哭得涕泪横飞的小丫头，恨得牙痒痒，心道，果然是个祸精，刚逃过一死，就开始离间他们主仆二人！

　　萧成林再三表明，此番受伤纯属意外，与人无尤，众人原本就对无名关键时刻以身当箭护住他们主子的行为颇为赞赏，因此并不曾为难于她。见过萧成林身体无恙，无名也安下心来养伤。

　　如此又是七八日，之前消失的两个护卫在一个清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蹲墙根扒粥吃的人堆儿，无名隔着窗缝瞧见了，心知萧成林已经与沙州那边接上头，大约沿路也已加派人手盯着了。

　　他们这一行人，应该快要动身了。

　　萧成林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之前派出去的几波人，如今全都挤在老乡的这个小院中，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可是朱雀却不同意。

　　原因是今早萧成林尝试上马，一条腿刚踩上马凳，准备发力，背后的伤口就渗出血来，险些绷裂开。

　　按照老郎中的医嘱，萧成林还需卧床一月，方才可以乘轿坐车，驱策奔袭那是万万不可的。

　　可形势不等人，沙州的信一天一封，催着他们汇合，实在是耽搁不得了。

　　就在朱雀和萧成林僵持不下、众人一筹莫展之时，无名默默搬出一大卷铺盖，连拖带拽搬上了停在院子角落的马车厢。

　　她好一阵忙活，末了朱雀探头去看，只见原本摆在两侧的木箱被挪了位置，与原本里侧的箱板拼在一起，铺成了一张可容两人并排仰卧的木板小榻。床板上铺上了厚厚的褥子，伸手捏了捏，褥子里塞了干爽结实的蒲草，还掺了些棉花在里面。

　　车厢壁也用垫子包了，榻上还扔着几个软枕，整个车厢被塞得满满当当，软和得像三月小儿的软炕。

　　再看那针脚，歪歪扭扭，有粗有细，跟早前被榴香当做证据的那个破烂绣墩儿如出一辙。朱雀嘴角一抽：果然是那丫头的手艺。

　　虽然粗糙了些，但总算是解决了问题，于是一行人收拾齐整，选了个晴空万里的早晨动身了。

　　这是无名第一次走到地面上，观察这个她住了半月有余的村子。

　　一眼望去，连绵一片尺来高的土墙墩，绕成一个一个口字型四方圈。马车驶得近了，便可看见每一个土墩围着的四方圈下都是掏出来的一户人家。

　　此时正是起身烧火造饭的时辰，他们连续路过几户人家，却皆是黑灯瞎火、一个人影也无。无名不禁心中奇怪，想也没想便扭头去问身后的男人：“先生，为何他们都不起床烧火啊？”

　　她此刻屈腿坐在马车厢靠近门口的一小块地板上，萧成林一手支着身体靠坐在一张小小的炕桌旁。

　　男人原本也同她一样，透过半拉开的车帘望着外面，听见她提问，眼神收回来望向她，微微一笑：“为师也不清楚，大约是搬走了吧！”

　　搬走？为什么？

　　无名还待再问，却突然心念一闪，明白了其中缘由。

　　萧成林的人至今没有抓到参北斗，只怕她这大师兄还会纠结人马再追上来。若是让他找到这里，知道萧成林他们曾在这里休整十余日，只怕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被他折磨逼供，之后再杀光了，一把火烧了村子。

　　这十分符合参北斗的行事风格，萧成林或许并不清楚参北斗究竟是何许人也，但大约对他百无禁忌没有下限的做事方式也有所了解，故而提前遣散了村民。

　　萧成林的视线再次转去车窗外，无名侧着头，仰视他。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摄政王，不应当是个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昏聩权蠹啊！

　　这样好的一个掌政王爷，怎么就跟任太后走到了针锋相对、不死不休的地步呢？

　　不，甚至不是不死不休，太后在摄政王已死的传闻人尽皆知的情况下，依旧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声称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其人尸首，这是比不死不休还要深的仇怨！

　　她想着心事，一直保持着受伤的一条腿伸直、另一条好腿垫在屁股下坐着的姿势，直到队伍停下休整，各人各自下马活动吃喝的时候，无名才发现，自己半身酸麻，竟然动不了了！

　　萧成林见无名许久不动，正想开口询问，就听见脚底下少女带着几分尴尬的哭腔响起来：“先生……我……我站不起来了……”

　　无名不起身，萧成林就被她堵在车里出不去。

　　萧成林：“……”

　　无名：“……”

　　萧成林：“朱雀！”

　　朱雀：“在！”

　　萧成林：“把吴十七抱下去！”

　　朱雀：“？？？”

　　朱雀狂怒：不是，凭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