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金》唐制

1、鲑鱼

　　2044年1月27日，某个北方四线城市。
　　已经临近除夕，虽然电视上大力宣传以阖家旅游为主的新派过年，可处在推动末端的北方小城，仍然固执地秉持着最传统的过年方式。家家户户贴着窗花和对联，厨房里飘出炸藕盒和麻花的香味，大人的口袋里早早地准备好了厚实的红包，等着为公司卖了一年命的孩子们回家。寒风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鞭炮声，遒劲的树枝上摇晃着闪烁的彩灯。这大概是北方人最后的固执，他们总是想在寒装素裹的冬天里营造出夏天般的繁华和热闹，仿佛从那些灯身上能感受到什么抵抗寒冬的温暖。
　　老白笑着送走店里最后一批因为剧本结局而恋恋不舍的客人，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走进一片狼藉的房间，收拾起桌面上的线索卡和剧本。《蚀金》这盒剧本杀她已经带过十次以上了，作为DM中的熟练工，以她挑剔的眼光来看，这个剧本的可玩性并不算太高。推理浅显易懂也就算了，感情线也称不上错综复杂，标签里的“权谋”和“赛博朋克”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也就“白月光”还能沾点边，让人想起十年前那些滥竽充数的盒装本。
　　但现在是2044年，游戏业内VR和脑机大行其道，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来线下玩这种没有外接设备的剧本杀了。难得的休息时间，大家更愿意在家穿着睡衣吃着外卖，戴上轻便的VR或者脑机接口，通过低延迟的网络和网友来一场生动刺激的虚拟《碟中谍》、《流浪地球》和《黑客帝国》，假装自己其实是007、刘培强或者尼奥，AI则会帮他们实时演算出符合逻辑的全新故事发展，每个人的幻想都能得到满足。
　　老白虽然在心里把实时演算剧情游戏痛批为“毫无故事性和文学性的东西”，但是在纸质版剧本杀连年败退的情况下，迫于生计，她也不得不给店里引进了VR和脑机，希望能挽回一点暴跌的营业额。
　　《蚀金》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这个桌游的寒冬有如第一批洄游的鲑鱼。
　　可鲑鱼洄游尚有生机，《蚀金》这样的质量和选材，与其说是洄游，不如说是纯粹的自杀。大概发行商也知道它死路一条，卖的时候特地标明了是试用装，不允许退换。老白觉得它的作者要么是大富大贵不愁吃穿的二世祖，为了满足年轻时候的傻逼文青梦，把中二病时期的大纲拿出来挥斥方遒一番，满脸写着“销量什么的根本不重要爷心里始终住着一个文艺的少年啊”，要么就是穷疯了的懒蛋，把自己十年前被毙掉的稿子又拿出来卖，结果正好碰到一个念旧的编辑，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它做了出来。
　　不管是哪种可能，老白都不觉得对方是个正常人。但它是这几年里唯一一盒新出的剧本杀，老白对这盒可怜的游戏总还是有点怜惜，犹豫很久以后还是把它摆了出来，在消息渐少的顾客群里试着宣传了新本。
　　出乎她意料，有不少老顾客想要来玩玩这个新本，大概是因为快过年了，大家心里都颇有些怀旧的意思。老白不想让老顾客失望，既然剧本不行，那DM就要拿出十二分的精力来准备演绎，绝不能让顾客失望而归。于是一个月前《蚀金》正式上架，一个月来每个周末都能看见老白在店里穿着戏服跑来跑去，忙得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十个人用。
　　今天正好是她带的第十五场《蚀金》。
　　收拾好线索卡，打扫完卫生，已经接近十二点。老白点了根烟，靠墙看着自己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店，像是在打量一个沉默的老朋友。这些年一直有人想买下这家店，听说是要在这里开一家动植物义体改装店。可老白说什么也不愿意，她觉得动植物根本没必要装义体，相比之下还是剧本杀更有价值。
　　门被敲响了，响声把神游天外的老白拉回了现实。沉稳平静的三声敲门，敲完便停了下来，来人显然很守规矩。老白一边说着“哎哟谁啊这就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把烟摁灭在柜台上的烟灰缸里。这个点来干什么？打本？连脑机？干脆把他们赶走算了，大过年的还熬夜加班等一局两个小时的脑机联机也太没人性了吧？她胡思乱想着快步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他穿得很规矩，从头发丝规矩到脚尖，背后背着一个背包，脖子上还挂着他的工作牌。老白看一眼就明白了，这是公司出来的人。公司外派出来搞业务的都穿这个样子，大概下一秒就会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脑机定期维护单子说着哎呀上个季度也多谢您使用我们公司的脑机了，我来给脑机做定期维护的，白女士是吧，这是您上个季度的数据量和维修账单，请问是虹膜还是NFC？
　　可青年并没有从口袋里摸出什么账单。他把背后的背包放下，“您好，天工公司。这是公司给您的包裹，请查收。”
　　老白想起来了，两个月前就是这家公司，莫名其妙给她寄了一个包裹，里面是《蚀金》和一本试用装使用说明。她心惊胆战了好几天，生怕这是什么新型诈骗手段。虽然包裹上印着的logo确实可以扫出公司的官网，可一个专业做脑机链接端口、生物电数据成像与AI虚拟建模的公司突然搞了个出版分部，就像是理工男突然言情小意起来跟你谈风花雪月，画面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两个月前他们扔下包裹无声无息地消失，两个月后他们又突然出现，还带来了另一个包裹。老白隐约记得那份使用说明上好像是有提过售后回访服务一类的东西，可居然真的有公司会主动做这些吗？
　　“你们公司……还挺人性化的。”老白憋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还算合适的词。
　　“至诚至勤为客户服务，这是我们公司的宗旨。”青年拉开背包，里面不出意外又是一个和上次包装差不多的包裹。老白一边在签收单子上签字，一边装作了解内情地跟青年搭话，“你们公司居然还让员工送快递啊？上次那个包裹也是你送的吧？下次不用放前门门口，直接放配送中心就行，弄得我还以为是弃婴呢。”
　　青年平静道，“配送中心应该也会送伪装得比较好的弃婴吧。”
　　“卧槽你怎么知道，我前些年早上起来开店，刚从后门进来就听见收货箱里有哭声，哎哟差点给我吓死了。”老白顺利地被带跑了话题，开始絮叨起来，“要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公德心差，管生不管养。要是不想要孩子，计生用品也没贵到买不起吧。”
　　“那还真是惊吓。”青年说。
　　老白从青年手里接过包裹，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对方根本没回答自己的问题。青年把签收单妥善收好的时候，老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她最关心的问题，“那个……你们给我这么多东西，我需要……付钱吗？”
　　青年愣了一下，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当然不需要了白女士，您可是我们精挑细选出来的优质客户，我们老板亲自指定的几位试用人员之一。您何止不需要交钱，不如说您愿意测试这个项目才让我们感激不尽呢。”
　　他笑起来，一下子就变成了那些二不兮兮的公司职员。可老白心里疑影更重了，她抱着手里沉甸甸的包裹，忍不住吐槽，“你们老板……是个剧本杀重度爱好者？”
　　“不，虽然我根本没见过他，但我们老板绝对是个理工男。”

　　“打听好了吗？你确定东西在这里吗？”就在老白跟人在前门说话的时候，后门外，两个人蹲在垃圾桶的阴影里，一边捏着鼻子，一边鬼鬼祟祟地撬着门锁。说话的是两个人里比较矮的那个，他正举着小型手电给前面的人照明，探头探脑地四下打量着，显然是第一次干这种活，还有点紧张。
　　“肯定是，我白天都来踩点过了。袁哥给的消息，不会出错的。”另一个看起来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手里撬锁的工具颤颤巍巍地在锁孔里敲出一串密集的响声，明显是紧张得手抖了。
　　这是魏澜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撬锁，她也没想过自己初出茅庐第一撬就这么贡献给了一家剧本杀店。她在跟着前辈学习的时候，想象的都是自己如入无人之境地溜进那些大公司，不惊动一兵一卒地带着机密文件或者大人物的黑料轻描淡写地脱身这样装逼拉风的场面，为此她在电子锁、声纹锁和密码锁方面造诣颇深，甚至连虹膜锁也有所涉猎，甚至还跟着某个据说当过省队教练的大叔练过一段时间的长跑，成绩相当不错。
　　但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白天来到这家剧本杀店的时候消失了。这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一家普通到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普通店铺，店老板显然非常大大咧咧，不管是前门还是后门都还用着十年前被强制淘汰的老式机械锁，不仅不高级，而且也不拉风。现实和想象的差距太大，魏澜站在门前盯着老防盗门上锈迹斑斑的锁孔，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于是现在的状况就是，对高精尖锁做了充分研究的魏澜，不得不从实践中自学这种普通老式锁该怎么撬。她咬着牙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毕竟不能在弟弟面前露怯，这是作为姐姐最后的底线。
　　前门处的人声隐隐约约能传到两人耳边。魏澜知道这是公司在交货。他们并不着急，因为他们的目标就是那个正在被交付的货物。按照袁哥的说法，那里面的东西足够他们两个这辈子吃喝不愁。他们只需要等老板收下包裹关店走人，他们就能溜进店里把东西顺走，事后和袁哥二八分账。虽然很不公平，但毕竟不管是销售途径还是供货渠道都是袁哥提供的，魏澜他们只是“跑个腿”，能有两分利已经不错了。魏澜没有资格抱怨，因为想给袁哥“跑腿”的人太多了，这块肥肉能落在他们头上完全是因为袁哥可怜他们两个孩子无依无靠，虽然抽成狠，但也算是给了两个人一口饭吃。
　　“姐，袁哥到底是什么人啊？”二狗悄悄地在魏澜耳边问道。
　　“我也不知道。听组里的老人说是前几年突然出现的，好像是下放高管之类，手里很有些人脉，但在公司待不下去，跳出来当了牵线人。”魏澜也放低了声音，“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放高管要在我们这种小城市当扒手流氓的牵线人，大概钱多得没处花了就会变成神经病吧。”
　　门锁“咔哒”一声，魏澜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这扇防盗门在夜色里微微地打开了一条缝，从门缝里挤出寸缕泛黄的灯光，像是无声的诱惑。

作者有话说

　　人物行为仅为情节需要，偷盗行为是违法的，好孩子不要模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