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豹（上部）》甜柠檬爱JQ

1、楔子

　　【一段自述】

　　对镜梳妆，木梳滑过雪白的发丝，一梳到底。懒懒地垂着眉眼，我倦了。

　　“夫人，难道真的……真的没有任何余地了？”说话的是我的贴身丫鬟桃儿。

　　“是了。”

　　“夫人，咱们……咱们找爷再说说去。”

　　“不必了。”

　　铜镜里能看到的我并非是真的我。我的丈夫牟方卿所看到的我也不是真的我。我天生银发，所谓天生，就是从我这颗金盏草成精的那一天算起的。当年凌空山的山神跟我说，我有修仙的潜质。我忽然开始怀念那个地方了。

　　桃儿开始哭了，那闷声的啜泣在告诉我她有多难过。我想我也是难过的，但我却掉不出泪来。那不是因为我是妖不是人，而是因为我清晰地看到了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无论我修了几百年，遇上一个牟方卿我那过往的一切必将被粉碎殆尽。只是，牟方卿终究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普通的男人。

　　我从镜子里看到他走进了门，我没动。他说：“东西收拾好了？”

　　“我没有行李。”

　　“那好，车马在外面。”

　　“知道了。”

　　他很快就离开了，这是一个月来他第三次踏进我的卧房。自从他娶了那个叫旻玥的女子为妾之后，我的床就是冷的。他并没有必要亲自来告诉我的，随便差遣牟善啊阿吉啊之类的管家仆人来就可以了。也许，他只是打算尽尽丈夫最后的心力而已。哦不，他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了，他休了我。

　　我想以一个女子的心境来调式自己，所以当我看到休书的时候我应该大哭大闹，抱着他的腿求他留下我。但我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静静地看着我的心被捏碎、揉成粉末、化成烟。我该有心的，虽然我只是一颗草，一颗变成了妖精却看不住自己老公的笨草。

　　“我早说过，男人靠不住。”那一刻，凌空山神的声音穿透了我的大脑。我知道，她一直在看着我，她也在等待这一天。

　　“你的灵性已经快要被这个男人磨光了。现在抽身还来得及。难道你不愿意过站在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日子？”她总是这么循循善诱。

　　我离开了牟府后，坐着他给我备的车马回了我所谓的娘家--凌空山下的一座镇甸。我一个人步行上山，脚下的鞋子磨破了，脚趾露了出来。走到夜色渐沉，我的步子越来越快，脑子里的思绪却越来越乱。

　　“盏儿，我牟方卿对天起誓今生只爱你一人，永不负你。”

　　“盏儿，是不是伤到手了？以后不许你去厨房了。你受伤了我也觉得痛。”

　　“盏儿，怎么皱眉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夫人，夫人，爷他……他要娶小妾了。听说是京城的花魁……”

　　“她有什么美的？一头白发就像年迈苍老的老妇，夫君当初为什么会娶她为妻？她身上有一分一毫可以跟我争的地方么？早晚有一天，我旻玥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

　　“金氏盏儿，嫁入牟府两载，未育子嗣，妒心极重，多有过失，故以此文约为证，从此再无夫妻之谊，任其改婚，永无争执。立约人，牟方卿。”

　　在这个人世间已经步入兵荒马乱的年份，我又开始了修行。当我还是一棵草的时候，我就和老榕树朝夕相处，如今他是精，我也是精，继续相依为命。我终于远离了牟方卿，凌空山神说成仙不仅要靠修炼，也要靠机缘，这就是一个大机缘。因为我竟然度过了情劫。

　　打破我平静修行生活的，是桃儿。那日她发疯似的在镇甸里寻找一个叫金盏儿的女子，镇上的人都说没这号人物。而我刚好百无聊赖地和老榕树精下山逛集市，昔日的主仆相遇了。她一见我就扑上来哭，哭的声嘶力竭。

　　“夫……夫人……家败了！夫人，不好了！爷被抓走了，说是……说是谋反！”

　　“谋反？”牟方卿谋反？他一介读书人，不过是做了被废太子的门客，怎么会谋反？我握着桃儿的手，追问道：“是废太子叫他随着一起反？”

　　“不是。是废太子告发爷他大逆不道、伺机谋反。还找到了谋反的聚众文书，还有数不清的人证物证……可是那些都是伪造的，都是假的！爷怎么可能谋反？还有那个二夫人，她……她也是废太子的人！”

　　我第一次踏上了京城的土地，虽说我对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充满了好奇，但我却没有流连那里充满风土人情，而是直奔目的地——天牢。那是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当然，那里戒备的只是人而已，而不是我这棵化成风的草。我在每一间牢房门口停留，却没看到一个叫牟方卿的人。就在我快要灰心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一头乱发、浑身是血的男人，他有一双指节尽断的残手，两条已被打的血肉模糊的腿。他望着墙壁，仿若雕像一般。我游走到他的身边，吹起他凌乱的发丝，看到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和一双流着鲜血、空无一物的眼。

　　如果他不是牟方卿，那该多好……

　　“盏儿，原谅我。”他的声音，呢呢喃喃，就像在唱歌。他不该知道我来了，所以，他是在对风说么？

　　因为认识了牟方卿，我才学会流泪。他是个好老师，教会了我一个女人应该懂得的一切。如今，他让我的心揪连在一处，疼得五脏俱裂。我忘记了他的背叛，他的抛弃，我只求他变会从前那个优雅洒脱、书生气十足、甚至有些迂腐的牟方卿。

　　“方卿啊，你让我很为难啊。”一个阴凛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我看到站在牢房门口的就是那位十年前被废掉的太子，似乎他被废掉的原因是痴心于修仙学道而不务正业。这个愚蠢而没有慧根的男人，他根本不知道就算他服了仙丹妙药也不可能成仙的。“你知道我没什么耐性的。只要你将你那位早生华发的娘子交给我，一切都好说。”

　　他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一下，眼帘低垂。

　　“方卿，我可不想再对你用大刑。你我宾主多年，也算是很有情谊了，你何必逼我呢？我以为你是个识时务的人，只要你将金盏儿交给我，你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怎么那么死脑筋呢？女人嘛，天底下多得是都任你挑选，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牟方卿瘫坐在地上，奄奄一息。不管废太子说什么，他的神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你可真是块榆木疙瘩。如果别人的娘子是我想要得到的至宝，早就双手奉上了。你把大刑小刑二三十种都尝试过了，怎么？还想再吃吃苦？”废太子最后那句话说的甚为阴狠，他向手下们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把牢门打开，把牟方卿拖了出来。

　　我忽然懂了，原来夫君把我赶出家门并不是因为旻玥。是我太笨了。我轻易就丧失了对他的信任，我轻易就坠入了顾影自怜的深渊。老树精曾经说：“小盏儿，你可知道人常说什么？他们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你，不过是一颗无情的草而已。你未必像你自以为的那么懂情。”

　　我挥了挥衣袖，牢房里掀起了一阵狂风，我把牟方卿带走了。身后是那个废太子的吼叫声：“有妖人作乱！一定是那个金盏儿！快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他们抓不住我，这点功力我还是有的。我带着牟方卿来到了凌空山，我生长的地方。他在我的怀里躺着，血沾满了我的纱衣。自从被休之后，我只着白衣，就像认识他之前一样。他让我开始穿各种颜色的衣裳，他让我得见这大千世界的种种欢乐。没有了他，我的世界终将回归最初那苦行一样的生涯，我把自己逼进狭窄的一隅。无泪无笑，做的像个真正的妖精一样。

　　“盏儿，是你么？”

　　“夫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真的是你？”他的唇角扬起，笑了。他试图抬起手，大概是想摸我的脸吧，终究是没有抬起来。“盏儿，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夫君，你别说了，我帮你治伤，我一定要治好你！”

　　“不，盏儿……就算你是仙人，也救不了……救不了我。”

　　我蓦然愣住，“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怎么会呢？难道他早就知道我是个妖精？

　　“我……都知道。盏儿，原谅我……”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几个字。

　　“牟方卿——你醒醒！牟方卿，你快醒过来！”任凭我怎么呼喊，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定格，那似乎是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丝满足的写照。满脸泪如潮涌，我尝试施法，却一点用也没有。谁让我的道行那么浅呢？我用尽了一切方法，都是徒劳。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没有用的人。突然间，我想到那个废太子想要得到我的理由。我是一棵有灵气的、已经成精的草，他一定是想捉住我吃掉来帮他修炼吧？我喜极而泣，因为我知道牟方卿不会死了。老榕树不帮我，我只好去找铃儿，她是一株铃兰。我叮嘱她在我变成原形之后将我熬制成汤药喂给牟方卿，她答应了。

　　可是，我并没有变成汤药，铃儿也没有实现她的诺言，牟方卿更没有活过来。我被凌空山神关在了山峰之上的冉香塔里，那是个好地方，我不能出入不能寻死不能做我想做的一切事。牟方卿的尸身被老榕树安葬在了山脚下，说是为了让他陪我。

　　我在塔里待了三百年，直到凌空山被魔界的人占领，我被放了出来。放我的人叫傅今尘，他杀了凌空山神，说是要带领山上的大小妖精们一起去成魔。有件事我忘了说，傅今尘其实是一条蝮蛇。据说他修炼了近万年，是魔界里最厉害的那几个头目之一，也是仙界的大神们最痛恨的几个顽固目标之一。我对他说我对成魔没兴趣，于是他很好心地给了我两条路走：一条是被他大掌一挥夺取所有道行，变回一棵普通的金盏草；一条是走进无忧瀑布，那后面是燃烧了万年的火焰洞窟，妖魔走进那里都会灰飞烟灭。

　　那天铃儿和老榕树陪我一起去无忧瀑布。老榕树沉默不说话，铃儿就一直哭，一直为了牟方卿那件事道歉。我说不出话来，倒不是我有多么恨铃儿，我只恨自己虚度了百年，从未参透情字到底为何物。如今眼前是一条康庄大道，只要脚踏烈火我就可以将所有烦恼悔恨全都抛却。我愿化作凌空山下的泥，沉睡在牟方卿的身旁。

　　穿过冰冷的无忧瀑布，傅今尘突然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摇头，继续接受着冰雨的洗礼。好凉，那水像冰一样的刺骨。眼里的不知道是水还是泪，我心里只有三个字——牟方卿。可是耳朵里却不知不觉地钻进了某个声音：“你要找到牟方卿，他还活着，只不过如今的他已经转世了。”我浑身一颤，四下望去却没有看到一个人。那只是我的臆想吧？我总希望他是活着的，总希望他不要为我承受那些苦……我闭上眼，继续前行，慢慢地，冰冷被巨热代替。我知道，火焰不远了。

　　“愚蠢！”这个声音是真实的，比声音更真实的是傅今尘把我硬拉出来的双手。那条蛇反悔了。他说不想让我这个反抗者只是进万千火焰里毁灭那么简单，他要让我受更多的苦。他挥了挥手，我的白发变成了青丝。他把我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不完全意义上的人。他说：“你终有承受不了的一天。到时候你就会向我屈服。你记住，你没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你只有选择屈服的权利。”

　　我就这样降生在了上官家，那个靖朝最有钱的人家。从那时开始，无忧瀑布里的那个声音就从没有在我耳边断过。于是，我这一生只为了一个目标而活，我要找到牟方卿。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了，欢迎支持，鞠躬~~~~
人过留言雁过留声啊人过留言雁过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