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那些过去的事情(上) ...
-
从飞机的机舱出来的时候,一股温湿的空气扑面而来,锦瑟本能是吸了吸鼻子,人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鼻腔会缩小,而她这么做的目的似乎是想减少吸入空气的总量,这世界永远都是混沌,她永远也看不清。
走进机场候机大厅,四处全是人,每个人都有一张陌生的脸,这让她反而有些放松了,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她坐了下来。
外面的天空是晴朗的,虽然有云,但终究没有遮挡住阳光,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她也能感觉到光的强烈,于是又从包里拿出太阳镜戴上,托腮默默地看着玻璃墙外面的世界。
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不过几小时的功夫,她便离开了曾经居住了十几年的故乡,而下一次,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回去。即使再去,也不能称之为回去了,因为所有能够让“回去”这个词成立的条件已经都不在了。
两个月之后,她的哥哥罗锦文将携全家迁去现任妻子的老家,究其原因,不过是想得一个心安,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第三任妻子,因为她受不了自己的丈夫依然与前任的妻子们居住在同一个地方还继续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
“可我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不可能什么联系都没有的——”,这是锦文给她的理由,她能理解,虽然都同为女人,但并不等于锦文的现任妻子会理解。
走了也好,她实在想象不出罗锦文还能承受第四次婚姻了,就象她在最初的时候也想不通比罗锦文小了将近十岁的左晓苒会嫁给他一样。
而她的母亲,那个曾经以美貌打动过许多男人现在依然风韵犹存的女人也早在一年前就搬迁到了一个据说环境优美空气新鲜的城市了。这一次春节回来,不过是想留给锦瑟兄妹最后一次家的感觉。
呵呵,最后一次家的感觉,可家早已不是家,她早在十年前就明白这一点了。
十年前,呵,十年前,十年前的锦瑟还在读高中,十年前的罗锦文才刚刚踏入他的第一次婚姻,十年前的他们共同拥有着一个幸福的家。
成就一段幸福需要很多的努力很长的等待,可摧毁它只需要一个闪电般的念头或者一次莫名其妙的错误。
在锦瑟记忆中的夏天似乎永远都是黑色的。
高一的暑假,她失去了父亲,那个曾经象大山一样站在她身边说永远都会呵护她的男人在那个火热的季节里如大山被摧毁一般在瞬间里分崩离析,十七岁的锦瑟第一次明白原来生命会如此脆弱,原来死亡如此强大,即使是在她心中坚强无比健康无比的父亲面前,它也可以一次性地毁灭一切。
她一直不敢去回忆那一幕。
那再平常不过的夏季,她去家在郊外的同学家玩儿,出门的时候父亲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可能是晚上,父亲不放心,嘱咐她早点回来,还说让她在汽车站门口等着,他下班回来就去接她。可她等到晚上八点钟半了,也没有看到爸爸的影子,后来看到是父亲的自行车,心里一喜,正想欢呼却发现骑车的是罗锦文,他没跟她说什么便带着她去了医院,一路上罗锦一个字都没有对她说,问他也不说话。到了医院便看到母亲坐在医院走廓里哭。最后医生从房里走出来,摇头着对母亲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她还傻傻在站在那里等待着。
她开始做相同的梦,梦见父亲把她送到了陌生的路口,然后跟她道别,说会来接她,她就一直站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可不管她怎样焦急的等待,父亲却从未出现过。想总是想不通,父亲怎能不跟她打一声招呼就一走了之呢,那个抱着她对她念李商隐的《锦瑟》的男人为什么就能如此狠心呢,不是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么?他怎么能在今生这么快就忘了前世的约定呢?她在无数的夜里做相同的梦,然后在梦的尽头哭着醒过来,醒来以后的世界依然是没有父亲的世界。
而在之后的时间里,在她对父亲的死因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锦文告诉过她一件事——父亲在心肌梗塞发作之前与母亲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但谁也不知道到底在争论的是什么,她曾经尝试过去问母亲,但每一次都无一例外的得到了母亲的眼泪以及控诉。
“人死不能复生——”,这句她从前只在书上看过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话从锦文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才明白它有多残忍,如锋利的刀在骨头上撕扯而过。
高二的暑假,母亲宣布了一个消息——再婚,情绪激烈的锦瑟选择了抗议,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个生活在一起二十几年的夫妻怎能说忘就忘了,怎能说抛下就抛下。
歇斯底里的哭泣,绝食,大声地争吵……她用了所有在她的年纪可以想到的方式,可最终一切未能阻挡母亲再嫁的决心。
曾经和她站在同一战线的锦文最后也放弃了,“小瑟,我们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哥哥的话很奇怪。
“为什么不能,等我考上大学,找到工作,我就能养她,我能养她一辈子——”,她呜咽着说,然后扑向母亲,“妈妈,你相信我,我一定会陪着你的,一定会的…...”,母亲泪如雨下,但最终并未妥协。
高三的暑假,她和蒋林树在同一天收到了来自华东某大学的通知书,与此同时,也知道了母亲再婚的确切日期——八月二十八日。
两年前,她的父亲也是死于八月。
她和锦文都参加了母亲的婚礼,强颜作欢并大醉而归的结果就是她在床躺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几乎耽误了上学的时间。
离开的那个清晨,是锦文和他第一任妻子送她的,母亲没有来,因为陪继父去办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当火车缓缓启动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大一的时候,她和蒋林树公开了恋人的关系,那年的寒假和暑假,她真的没有回去。
大二快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回去了。
因为罗锦文要离婚,因为房产,孩子以及所有悲剧事件的要素,家里闹得一团糟,在母亲一再的催促下,她不得不回去了。
母亲原本是想让她劝说锦文放弃离婚的打算,可当她看着表情漠然目光冰冷的罗锦文以及曾经斯文得如同春天里的一缕风的嫂子叉着腰指着着哥哥的鼻子从罗锦文追求自己时所说的甜言蜜语追溯到罗家的祖宗十八代祖宗的时候,她收起了一肚子原本早就准备好的话,选择了沉默。
哥哥拿到离婚证的时候,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锦瑟默默地看着他。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从抽屉里拿出一面镜子,仔细地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
从那里,她也看到了相同的冷漠,一如她在母亲再婚的婚礼时从母亲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冷漠。
那一天,是八月十二日。
八月,是一个诡异的季节,至少对罗家是这样。
一个星期之后,她便离开了,象一个刚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逃犯一样去到了蒋林树的家里,因为她害怕。
虽然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
喜欢蒋林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忘记了,大概是在父亲死去之后。她变得安静了许多沉默了许多,上课之外的许多时间都被她用来发呆了,那个时间里的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阴沉的。
而蒋林树象一束灿烂而温暖的阳光一样照进了她的世界。
他劝她跟同学一起去春游,在野外的山上强行拉着她的手,半是鼓励半是威胁地让她爬上去,她摔倒的时候他很自然地背着她,省着自己不多的零花钱给她买巧克力,在她哭泣的时候默默地陪着她,递给她整包的面巾纸,傻乎乎地看她一边痛哭流涕地撕扯面纸的塑料包装。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明白什么叫爱情,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这个有时候有些沉默有时候却又显得有些顽皮的男生,直到有一天,她辗转地从别人的口里知道了一些关于蒋林树的事情,原来早在六岁的时候他就失去了父亲,不久后母亲便改嫁他人,在家人的安排下他自小便是与叔叔一家生活的。
这件事让她极为震动,因为蒋林树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这些,与她相比,生活对他显得更加不公,可他还有那么灿烂的笑容,还有那么温暖的怀抱。那一天,她被一种莫名其妙但又无比强烈的情绪所感染,等到下午的时候,当蒋林树像从前一样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开始用一种全新地眼光去凝视那个足足比她高了一头的男生。
那个晚上,她一直在用迷茫的眼神看着蒋林树,他当然不知道原因,可眼前少女的目光让他面红耳赤让他心猿意马,最后,无法自抑的他在冲动之下吻了她。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接吻。刚刚触碰的那一瞬,两个人都在颤抖,他笨拙而慌乱地搂着她的腰,然后把自己的唇压在她的唇上,然后世界便彻底地静止了,他的世界里只有怀里的女孩,柔软的腰,温软的唇,一切用来形容美好的词儿用在他心爱的女孩儿身上都算不得过份。
两个人身体分开的时候,她知道,原来爱情是这个味道——颤抖慌乱却又充满了绝对的诱惑。
许多年过去了,在后来的时光里,他们逐渐熟悉了彼此的味道和身体,而那个发生在冬夜里的初吻却永远保持着最初的清晰痕迹,不管时光如何流逝,都无法磨灭发生在那个夜晚里的悸动。
在接下来的中学时光里,她开始正式定义他们的感情为早恋,是暂时不能见光的爱情。
他们不约而同地用热切的目光盼望着爱情见光的时刻。除了姓名,除了性别,他们的志愿表上填写的内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那个时候的上帝还是仁慈的,他们是他的受惠的孩子。炎热的八月的下午,她坐在满头大汗的蒋林树的单车后面去了学校,出来的时候,两个人手里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通知书,脸上荡漾着一模一样的幸福的笑容。
那是她盼望已久的幸福,虽然它来得有些迟缓,可毕竟还是来了,十八岁的锦瑟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到了家,迎接她的却是一个并不幸福的消息。
因感冒而去医院看病的母亲被诊断出了一种严重的疾病,需要立即住院,继父正在家里收拾去医院的东西,哥哥锦文一脸愁容地在旁边帮着忙。
半个小时之后,她便跟着哥哥和继父去了医院,看到了坐在病房里发呆的母亲。
“妈——”,她刚喊出一个字就哽咽了,原本深厚但后来在母亲的改嫁事件中渐行渐远的母女情深便在这声呼唤里回归了,锦文却在旁边狠狠地掐了一下她的胳膊,她愣了一下,发现继父也正在对自己使眼色。
原来他们并没有对母亲说出真实的病情,还好锦瑟反应够快,赶紧从包里取出录取通知书,递给了母亲,说自己终于考上了心仪已久的大学。
妈妈也是喜极而泣,连连说了好几个好字,然后便抚着她的手,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这下你爸爸总算是放心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和蒋林树在一起,她便把时间都耗在了医院。这其中的原因,主是医生对他们说的那些话。
“目前情况还算稳定,但这个病谁也不准,随时可以会恶化,而一旦恶化就很难说了……”,那些话一直在锦瑟的脑海里萦绕着,让她不得不在鄙视医生的无能的同时,又时时刻刻地害怕着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但万幸的是,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