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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卖空酒 ...


  •   “你现在是在…使唤我?”
      清冷的声音似吹过千年冰川,令人不寒而栗。

      傅雾枭狼狈爬上河岸,四肢因陌生的语调有些滞涩。

      “兄长说笑了……”万钰儿发怵尬笑两声,慌张转移话题:“嫂嫂水性真不错。”

      傅雾枭心头一凛,顿觉身后亭中目光如芒。

      有一年万钰儿害她落水,她将计就计佯装不谙水性,急得晏籍鸣连夜从军营赶回。万钰儿因此禁足半年,没多久晏名扬便纳了妾。

      “嫂嫂身上的秘密还真多——”万钰儿扬眉冷笑:“湖边风大,一身湿衣着了凉可不好。”

      当即有两个小厮上前撕扯傅雾枭的衣裳。

      亭中顿时爆发一阵骚动,纷沓的脚步声涌向岸边。

      傅雾枭被脱得只剩一件里衣,挣扎得面红耳赤,却在那些下流目光中再度对上那道凉薄视线——眼神里新添了厌恶。

      她浑身一僵,最后一丝力气也泄去,颓然闭上双眼。

      “这副刺具是由上好工匠用千根银针打造,只盼嫂嫂莫再撒谎酿成大祸。钰儿苦心,望兄长明鉴。”

      千根银针啊……眼泪失控落下,傅雾枭却突然释怀了——像终于等来了那场迟来的报应。

      可痛楚迟迟未来。

      伴随着周遭压抑的惊呼,傅雾枭的后颈被按住,颈窝一片湿润。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锁骨,最终轻吮住那颗红痣,酥麻感让她全身发软。

      她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睫毛如蝶翼般轻颤,模糊的视线里唯有清晰的黥字摇摇晃晃。

      她看不清晏籍鸣的表情,只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冷梅香,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盘旋着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还爱着自己?

      “呵。”然后她的耳畔响起一道微不可察的轻嗤,下一瞬,颈窝被按下银针。

      后颈温暖的手掌顿时宛若钳具,将她死死桎梏。

      她就这样坠入晏籍鸣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深邃眼眸,万劫不复。

      “啊!”

      死气淤积的庭院里,唯有傅雾枭撕心裂肺的惨叫不断回荡。对岸林中,杏树轻摇,发出泠泠碎铃声。

      她那渐渐涣散的瞳孔里掠过一张张瑟缩面孔——倒把这些贵客吓着了——一口淤血喷出,傅雾枭反倒痴痴低笑起来。

      “如此也好……”颤抖的声音很轻,却如薄刃划开凝滞的空气,“如此,你我两不相欠。”

      “举族流放,家破人亡……”晏籍鸣反手掐住她的脖子,声音似呕血:“你说,两不相欠?”

      空气渐稀,傅雾枭拼命掰着他的手,窒息让她的脸涨得通红,可眼神却渐渐清明:“我不过作了伪证,并非幕后主谋。黥刑之重,足够两清。”

      “你真令我刮目相看。”

      “咳咳——杀我…你必无法全身而退,咳……”

      颈间压迫感骤然加剧,又突然松开,傅雾枭重重摔在地上。

      “因为他?”

      她最后只听到晏籍鸣的这声轻蔑冷嗤,便在喻允羲的咆哮中昏死过去。

      *

      “童蒙馆的费用拖不得,凛郎,不如——”
      “玲珑,孩子读书比天大。”
      “……”
      “你替我查份名单。”
      “你想为她报仇?晏籍鸣正得势,子容你今日已然开罪……”

      零碎的交谈声时远时近。

      傅雾枭在混沌中挣扎,忽听得一声冷喝:“你可后悔?”

      是母亲。

      她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站在傅府膳厅外。

      低头摸上锁骨,肌肤完好如初。

      “表妹!”有少年从她身侧掠过,不多时一个模样娇俏的少女慌忙跑出膳厅。

      可不正是年少的她。

      傅雾枭记起来了,这是她二十一岁那年。

      这假称表亲寄居府上的少年,与她既无血缘也不相熟,是母亲强行指定的未婚夫。

      那时各路媒人日日登门,但包括晏籍鸣在内的提亲者皆被婉拒,最终为堵流言揣测,她父母不惜捏造出娃娃亲一事。

      傅雾枭随着年少的自己跑到门口,一眼就看见站在成堆聘礼中的晏籍鸣。

      眼前的将帅额头没有黥字,眉宇间尽是少年锐气。

      “袅袅,你可后悔?”母亲的声音再度响起。

      傅雾枭的锁骨一阵刺痛,愣神间年少的自己却已冲到晏籍鸣面前,在众目睽睽下按住他的后颈吻了上去。

      这不合礼数的“倾城一吻”,后来在汴梁流传了许多年。

      二十一岁的少女,冲动无畏,眼中唯有纯粹的爱恋。

      傅雾枭含泪睁开眼,锁骨处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她咬牙倒吸冷气,无力地抬起手压在额头,余光瞥见腕间的玉镯。

      今年清明,她还未曾祭拜过婆母……日后怕也没有机会了。

      “袅袅!”玲珑第一个听见声响冲过来,眼睛像蒙了层水雾。

      傅雾枭弯眼笑道:“定是哥哥又惹嫂嫂生气了……哭多了可就不漂亮咯。”

      “哼,谁哭了——”玲珑腮帮子一鼓,扭头见喻允羲快步踏入里间,立刻拽着傅武凛腾出空位。

      傅雾枭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撑起身子想道谢,反被喻允羲扶住手臂:“你我之间,何必见外?”

      “子容,你可有晏府今日宾客名单?”抽回手臂,傅雾枭避开了他的视线。

      喻允羲眉头微蹙,眼神转瞬黯淡:“你还是不愿同我往来。”

      傅雾枭扶着玲珑吃力地下了床,站稳后敛眸轻声道:“这些帐我自己可以同他们算清。子容,你我已非同路人。”

      说完转身便走,不过才迈出两步,喻允羲略带苦涩的声音又追了上来:“至少让我陪你去换身衣裳,莫让家人担忧。”

      傅雾枭脚步一顿,正这时猴子的笑声从门外飘过。

      “这小子准又领着俩皮娃上街了!”玲珑一把将傅雾枭的手塞进喻允羲掌心,拉过傅武凛转瞬便没了影。

      傅雾枭只好无奈道:“借据便不立了,等手头宽裕再还你。”

      喻允羲摇头失笑:“世人都道你性子温吞,唯我知道,你呀,比我家老头子还倔。”

      傅雾枭眼睫微垂,随他牵出一抹苦笑:“如今谁还觉着我温吞?”

      “你还记不记得儿时有一回,玲珑姐……”

      说笑间两人很快到了锦绣阁,店主一见到喻允羲便拿着备好的衣裳迎了出来。

      傅雾枭回眸幽幽扫过街上行人,与店家略一颔首,虚提染渍的裙摆转入里院。

      院内另有几人正在热谈,聊得是新帝即将为晏籍鸣办的晋升宴。

      “听说少府监为晏将军特制了金丝软甲,若能仿作常服,必定大卖。”
      “过几日就该改口安国公了。”
      “终究是弑父——”话音戛然而止,“我还听说光禄寺去湟州买了晏将军最喜欢的烈酒,欸,这人不是傅——”
      “嘘。听说官家有意许配郡主给晏……”

      傅雾枭目不斜视穿过人群,仿若未觉那些灼灼目光。刚至外厅,喻允羲已执披风笑着迎上,弯腰替她系带的同时附耳轻声道:

      “晏府那些尾巴跟了一路。”

      傅雾枭神色如常地颔首,视线扫过新衣费用,便再次提裙回到街上。两人没走几步就撞见玩疯了的三个孩子。

      “满头汗。”傅雾枭笑着拢住扑入她怀中的一双儿女,偏头看向猴子:“看样子嫂嫂没寻着你们。”

      “哎哟,玲珑娘子知道我带他们上街了?这下玩蛋咯。”猴子上蹿下跳地将几颗野果子塞到子乐手里,眨眼就跑没影了。

      傅雾枭还来不及叮嘱,身后又传出奶声奶气的嚷嚷:

      “你就是喻子容?”
      “你心悦我姑姑?”
      “我可以坐你的大马车回家吗?”
      “姑姑~~子乐好累呀~~~”
      “有诗云:宝马雕车香满路……”

      傅雾枭:“……”

      *

      “怎么不留子容吃饭?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傅雾枭指尖在账本边角摩挲,眼睫未动:“巷道泥泞,糟蹋他那双锦靴。”

      “他若乐意,糟蹋又如何?”玲珑挨着她挤在小板凳上,挤眉弄眼:“听说子容来了,爹娘都把你兄长赶出厨房了。”

      “嫂嫂——”傅雾枭无奈给她腾出位置,“当初他们可不愿我嫁他。”

      “今时不同往日……你知娘嘴硬心软,眼下没什么比你的幸福更重要。”

      傅雾枭翻页的动作一滞,闷声道:“我不想嫁人,也没那个功夫。”

      “你总不会还想着那人吧?”玲珑皱眉虚碰她脖上纱布,“袅袅,我们都不希望你再受伤。”

      “嫂嫂放心,我和他已无可能——无论为谁好……”傅雾枭垂眸嗫嚅,不过很快又吐气道:“但这口恶气,我也不甘咽下。”

      “这才是我认识的袅袅!”玲珑唰地挥拳站起,话音未落又颓然跌坐:“咱们如今只是贱商,若激怒他们招来更大报复——”

      “嫂嫂,你说凭什么商人便低人一等?”傅雾枭合上账本,素眸沉静:“我很好奇,若我有日富可敌国,是否还会如此这般任人宰割。”

      “你说的我也好奇了。”玲珑抱臂撞了撞她,“你放手去做,爹娘那边我替你挡着。”

      “多谢嫂嫂。”傅雾枭莞尔一笑:“至于晏氏……既然仇怨难消,不如先下手为强——”

      “你打算怎么做?”玲珑双眼噌地便亮了。

      “明日先去见一见花娘子。”

      *

      马行街赤绳阁,是大襄最有名的私媒所,深受汴梁权贵青睐。

      傅雾枭要找的花娘子便是此处媒人。

      不过相较那些舌灿莲花的同僚,她声名便逊色许多——毕竟有着三嫁三克夫的“毒娘子”之名,没人想触霉头。

      “一坛酒你赚一百五十文,分我一半——”花娘子慵懒拨着算珠,“他们欠你几坛?”

      “三十七坛。”

      “就这点钱?”她将算盘一推,翻了个白眼。

      “赤绳阁虽声名远播,但你毒娘子的生意嘛——”傅雾枭指尖轻挑算珠,微笑道:“更何况,你还欠我一条命。”

      花娘子沉默盯了她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将一本册子甩到桌上。

      “多谢。”傅雾枭勾唇翻开册子,目光落在首行的“钟芳霭”三字上。

      工部侍郎嫡女钟芳霭,近期正与刑部侍郎嫡孙议亲,位列晏府宾客名单之首。

      “欠我的酒钱贵府是现在结清,还是等钟娘子大婚我再来取?”
      钟府门前,傅雾枭噙笑温声道。

      钟府管家昂着脑袋,闻言一个踉跄险些栽下台阶,“嘘——谁瞎传我家娘子要出阁?”

      “劫囚、私刑、掳平民为箭靶取乐……这些事若传到刑部那位老太爷耳中——”傅雾枭勾唇看向跌跌撞撞跑向她的管家,“你家娘子确实不一定能出阁。”

      管家骇然变色:“你,你休胡言,我家娘子从未——”

      “她若没有,我这伤如何而来?”傅雾枭扯下纱布,一个狰狞的“奴”字刺青赫然显露,“那日他们将我蒙面……”

      她不顾周遭异样目光,扯开外衣将自己的伤口暴露人前,好像没有尊严一般讲述着自己所受的屈辱。

      “……那日围观起哄的女眷中,便有——”

      “够了!你要多少银钱?”

      “一坛酒五百文。”

      “就为这点钱——”钟管家险些失态,咬牙低声道:“酒拿来。”

      “酒被万钰儿砸了,请自行去晏府讨要。”

      钟管家翻了个白眼,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劈面一砸,拂袖而去。

      傅雾枭垂眸整好衣襟,似笑非笑:“许是我记岔了,钟娘子那日并未在晏府。”

      说罢便屈膝一枚枚拾起散落的铜钱。

      “他多给了八文,算你八十文可好?”

      “你这……”花娘子视线扫过傅雾枭颈部,有些尴尬:“我哪好意思要你——”

      “你靠本事探听婚嫁细节,我靠本事讨回酒钱,有何不好意思?”

      “这话我爱听。行,我陪你去下一家!”

      女子名节重若千金,容不得半点瑕疵,更遑论闺中议亲的世家女。

      傅雾枭为几百文当众闹府的事,转瞬便在各府邸间传开。不少权贵甚至没等她临府便揣着钱来打听了。

      得知她是为被砸的劣酒钱,又哪敢上晏府,只得暗骂万钰儿几句,给钱了事。

      如此不消半天,傅雾枭便从所有出席晏府宴会的宾客手上拿到了损失的酒钱。

      花娘子白得一笔横财,又瞧着那些往日趾高气扬的管家今日不是卑躬屈膝便是憋着怒气,笑得合不拢嘴。

      “你泄露客人阴私之事若传开,恐不会再有生意。不日我将开张酒肆,你若有兴趣可来一试。”

      “你我结过梁子,你愿请我?”

      “能赚钱,结过梁子又如何?”傅雾枭敛眸轻笑:“单凭你这张能说活买卖的巧嘴,足矣。”

      “行,你开酒肆我一定来!”

      两人说罢便客气道别,傅雾枭正发愁该如何把脚边成堆的铜钱搬去钱庄兑换,扭头看见玲珑红着眼眶呆呆站在路边。

      “爱哭鬼。”傅雾枭上前勾了勾她的鼻子,将脸埋入她的颈窝,“去买你爱吃的金丝酥?”

      玲珑回抱住她,哽咽道:“我哪舍得用你的钱……不过靠这些钱就可以开酒肆吗?”

      “还得再去趟醉垆。”

      *

      醉垆是汴梁数一数二的酒楼,酒醇价廉,深受各界酒客喜爱。往来酒贩亦多在此处进酒,包括傅雾枭。

      “小二说有位自称偷酿我醉垆酒的貌美娘子想见我,我便猜到是傅娘子。”
      醉垆的吴掌柜是位好脾气的胖弥勒,见谁都是笑呵呵的。

      傅雾枭敛衽行礼道:“府衙已判我无罪,吴掌柜怎确定是我?”

      “柳大人曾命我前去品尝娘子卖的酒,倒比我们的酒要醇香许多。”

      “您既已尝出,为何替我遮掩?”

      “告发于吴某何益?”吴掌柜弯眼笑道:“既无利可图,又何必树敌。”

      “您是聪明人。”

      “只是生意人罢了,我也从不做亏本买卖。”

      “我既登门,必是双赢的买卖。”

      说话间三人已至厢房,吴掌柜抬手示意小二倒茶,笑盈盈道:“愿闻其详。”

      “吴掌柜可曾听闻宫中即将举办的晋升宴?”

      “自然。”吴掌柜挑了挑眉,笑容淡了几分:“光禄寺为迎晏将军喜好,特去买来湟州烈酒。此酒价贱,宫宴后必受汴梁百姓追捧。”

      “吴掌柜也去湟州进酒了?”

      “我可费了好一番功夫,如今只待宫宴……怎么,傅娘子也有兴趣?”

      “我今日并非买酒,相反,我建议吴掌柜切莫主推此酒。”傅雾枭端起茶盏,言词凿凿:“宫宴后流行的必非此酒。”

      “你为何如此确信?”吴掌柜面露几分迟疑:“京中各大酒楼可都囤了此酒。”

      傅雾枭笑而未答,只将几张银票放到桌上,“我想赌一把黄柑酒。”

      “黄柑酒?每逢宫宴必有此酒,并未听闻其有何特别啊。”

      “这两千文是我身上所有钱款,吴掌柜可敢与我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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