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1、魂碎 ...
-
天下之大,又该去往何处?
巫峡涧上游,长离县。
天色阴暗,风声紧俏,谢来芳下了船,奔向闹市,欲找个客栈留宿,见一展板前乌泱泱围着许多人,不由驻足。
上头通传的无非几件事,一是仙盟发出敕令,容窈勾结妖魔、戕害正道,凡所遇见,必将杀无赦;二是钟情假扮萧兰因之事败露,萧家旁支不服女子当家做主,扯了由头要重选话事人;三是凉州形势岌岌可危,诚召有识之士共同退敌……
时辰不早,围观者三三两两散去。
她低垂眉目,下意识握紧了剑,内心不知作何感叹,偶然抬首,却见有个身影落寞凑近,伸手将通缉令揭下。
一张薄薄的纸,捻在手中团成了团,或恰如纸上描摹的人,福轻运薄,亡命天涯。
“谈姑娘?”
陡然被道破身份,那人动作一顿,明显有些慌乱,忘了自个儿戴着面纱呢,还忙不迭拿袖子去挡脸,扭身就要跑走。
谢来芳疾声道:“请留步!”
谈多喜自是不肯,惊得又往前几步,连头也不肯回,如此一个跑一个追,等出了这地界,谢来芳远远缀在后边儿,只得无奈地说:“谈姑娘,我并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快莫走了,先歇一会儿罢。”
“再过三五里便是药王谷,冼公子与商姑娘的婚事筹办得热闹,宾客络绎不绝,据说荀盟主也抽了空来此,为自身安危考量,你该先回避才是。”
她的劝告不可谓不中肯。
“我并非想以身犯险。”
风儿将面纱吹落,谈多喜转过身,额头薄汗隐隐,脸色苍白,姿态羸弱,看得谢来芳当头一愣。
这非是什么身体不好的缘故,而是心有所虑,忧思成疾,一副霜催雪打的样儿,风情楚楚,愈发惹人爱怜。
“我娘受仙盟围剿,还被安上些乱七八糟的罪名,可我敢保证,她绝不是那样的人!其中内情无人知晓,恐有蹊跷,她杳无音讯,我亦找寻未果,担心得不得了,却没什么办法,只得……”
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去问一问千方百计报信的商尤芙。
虽然之前两个人并不对付,自己还害了她堂哥——要么强抢新妇并不光彩,受燃心咒报复一事,商家不愿声张;要么两位聆音娘子害怕受罚,瞒得死紧,未走漏风声。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既然他们没有计较,便将恩怨放到一边,只要能救下容窈,他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将尊严踩在她脚底。
如今危机四伏,若不出所料,谈家正受仙盟监视,是回不去了,思来想去,唯一的落脚处也只能是药王谷。
谢来芳是个不爱多话的女子,可听他字字如泣、句句如诉,也难免宽慰道:“你顽心不减,又多愁多思,却有一颗赤子之心,懂得何为大是大非。由此我也相信,容夫人一事必有隐情。”
“不过,仙盟手眼通天,出现在荀盟主眼皮子底下的做法,我还是不赞同。你想做什么,要问什么,不如交给我罢。”
说完这些,她莞尔一笑,取下剑柄上精心编织的剑穗,递到谈多喜手里。
“这是用我以及我师尊发丝制成的穗子,分了半道神识在上面,必要时可挡高阶修士一击。你的身份世人皆知,孤身在外未免太过危险,有此一物,虽不能保你永世无虞,却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剑穗抻在手里,半青半白,说不上如何精巧,可修士的毛发何足珍贵,更何况还凝结了半道神识。
谈多喜郑重将东西挂在捡来的古玉上,旋即深深朝对方一拜,眼里少了慌乱,多了镇定与从容。
“待渡过难关,今日之赠,来日我必将厚报。”
……
山谷幽幽,俨然在望,不同于外界的凛冽萧瑟,药王谷气候特殊,四季如春,绿意喜人。
目送迎亲的队伍深入谷中,谈多喜施了一张隐匿符,焦急待在原地,一会儿低头看地,一会儿仰面望天,从日暮黄昏等到暮色四合,仍不见谢来芳的身影。
莫非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他眉头皱成“川”字,来回踱步一阵后,就快耐不住性儿要往里冲,忽察觉谷中紫光冲天,云雷涌聚,不远处冒起淙淙黑烟,不仅如此,似有什么崩裂了一般,地下抖动不止,震得人身形不稳。
这样的阵势,非是哪位大能出手不可,否则怎会天倾地陷,令风云也变色呢?
愣愣看着那个方向,谈多喜一颗心几乎沉到谷底,再顾不上许多,续了符纸悄然接近。
尚未抵达那里,便有一道气势汹汹的威压打下,险些令他脏腑受损,强忍住不适混入人群,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天将将黑透,四周灯笼一盏盏亮起,宽阔的广场中央,分别站着神情各异的两拨人,冼、商两家的长老两相对峙,剑拔弩张。
族中子弟各搀扶着一人,可不正是换上喜服的冼莣与商尤芙?
不知遭遇了何种变故,两人面浮血虚、经脉尽碎,生机已然断绝,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倒在众人身上,恐怕稍一脱力便要坠地。
冼莣医术高超,照顾起人来细心得很,是个难得的好大夫。而商尤芙,虽任性妄为,心眼子也不大,但容貌出众,古灵精怪,也算是有可取之处。好好一桩喜事,活生生一对新人,演变成这副局面,不消说那些亲眷,便是谈多喜也骇然万分,难以置信。
不知是不是受威压影响,他胸中沉闷,闷得几乎喘不过气,眼睛一眨,泪水轻而易举就落了下来,顷刻被风吹冷。
谈多喜默默拭泪,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察觉挂在腰间那枚玉佩竟颤动不止,赶忙握在掌心,又晃了三四下有余,它才如受到安抚一般停下动静。只这一动,便有一道掺杂着恶意,且阴冷至极的目光随至,向着他藏身的方向探视。
是谁?
谈多喜只得不动声色再退后几步,那道目光果真没再跟来,又听有人气虚一般狠心咳嗽一阵,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地道:“商家女娃算是我干女儿,她造成的祸端,我自然不会不管。”
开口的是荀日道!
“方才已经说过,她多年未得寸进,心魔横生,受了崇古这魔头挑拨后,竟杀夫证道。好在上天有灵,一道天雷助我将她拿下,只是仍让她元神逃匿。此番贤侄灵台被毁,神魂受创,我愿将其将养在体内,哪怕舍了这身修为,也必定再为他塑形择身,不教他身死道消。”
一席话着实令人大惊失色。
商尤芙杀夫证道,不仅毁了冼莣灵台,还将他元神重伤?
谈多喜探出头,只见荀日道目中冷肃,正暗自打量药王谷谷主冼碧的神态,只是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饶是她脸色铁青,人都差点儿背过气去,也无法出言反驳。
可要想了结此事,恐怕还没这么简单。
商家家主商绝夜适时站出来道:“冼谷主,我愿向你保证,一定从钟情手里找到摄魂珠,助他还阳。”
荀日道拢着眉头,也豁出去了,说:“若用得上,待贤侄元神将养好之后,我荀家也愿馈赠金藕,为他重塑肉身。”
谈多喜双眼一瞪,心道:金藕?荀家的金藕不是被明风举偷走了么?他撒谎!
可惜其余人一概不知。
“荀盟主高义啊!”
“荀兄这慷慨的气度,实在令我等佩服。”
诸多夸赞声不绝于耳。
荀日道摇摇头:“不过是舍弃一些俗物,又每日辛苦一些,多动用点灵力罢了,谈不上什么高义。”
说完双手掐诀作法,势要展示他如何将冼莣的魂魄悉心将养,便召出一大片亮得刺眼的光晕。
光晕盈盈带紫,照得夜色如昼,足见其修为高深,怕是世间难有敌手。而那灵力充沛、光华盛满的中央,是一个闭着双目、形与冼莣一般无二的小人。它面上斑驳,虚弱得睁不开眼,只得以灵力护持才能勉强不散,显然受到的伤害非同一般。
画面一现,冼碧顷刻双目湿润,几乎泣不成声,悲痛呐喊:“阿莣——”
冼莣是她亲传大弟子,也是下一代谷主,她寄予厚望,更是倾全族之力培养,受此无妄之灾,如何不叫人痛心?其他医修怎能不愤愤不平、伤心欲绝?一时之间,悲泣不约而起,哭声震天,实在令人心生恻隐,围观的宾客大都面露不忍,唉声叹气。
如此悲声,怕是方圆几里之内都能听到,也令谈多喜思绪沉沉,心中不定。
商绝夜嗟叹一声,信誓旦旦地道:“你们大可放心,我商家绝不护短!传令下去,自今日起商家与那孽障再无瓜葛,哪怕她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她带回来散魂碎魄,让她血债血偿,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祸患实在留不得……”
“嗬,十几年前出了个商流月,如今又现了个商尤芙,他们商家人——”余下的话不必再说,众人心照不宣。
还有人劝解:“冼谷主,且先缓一缓,还是先想个办法保贤侄肉身不腐。”
“是啊,万一,万一到时候能够回魂,行事倒也简单。”
灵台被毁,元神还得他人将养,真要再回魂岂是那么容易的?大家心中有数,这么说只是想予她几分安慰罢了。
冼碧如何不知,恐怕心念一转更加悲痛,人都差点站不稳,只挥挥手断声断气地道:“送阿莣回去!护好他......”
发号施令后,余下子弟勉强打起精神,寻来一口乌檀木做的黑棺,将冼莣的尸身装了进去。冼碧几次欲言又止,应该是不想以棺木敛尸,但又别无他法。
谈多喜最后瞧了两眼冼莣,只叹当初被他搭救,还觉得对方坦荡耿直,和商尤芙议亲也是他吃亏,谁曾想转眼他却成了这个样子。
真是天意弄人,福祸无门。
怀着沉重的心情,谈多喜悄无声息离去,只是脑海杂念甚多,始终无法平息,一连行过三四十里都如一抹幽魂,漫无目的,惶惶无终。
腰间玉佩再次晃动,他正觉奇怪,便停下脚步向下看去,耳边不经意捕捉到一个声音。
“谈多喜——”
“谁?”
“是我!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