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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姐 ...

  •   春深日暖,绿意招摇。

      一连下了十三日,涯州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只风寒料峭,缠绵不休,吹透春衣。

      鹤唳声起,几只白鹤从一片潮湿的积云里跃出,带着乌骨木制成的车架疾驰而过,投下巨大阴影。轻透的鲛纱层层飘动,上边儿坠着的金铃响个不停,清脆的、散漫的,一声接一声,没入尘世的喧嚣。

      不多时,鹤群掠过低矮的丘陵,落入群山怀抱,隐没在半山飘渺的云雾里,最终抵达轩敞气派的谈家仙府。

      飞尘扬起,白鹤一一停驻,两名持刀的贴身侍从分立两旁,十几个衣着华美的婢女上前开路,堪堪稳住的车内,纱帘攒动,一位冷面少年步子迈得极大,匆匆而下。

      他头戴缠金丝八宝凌波冠,身着黑色箭袖服,脚踏六合靴,因十五六岁,个子将将抽条,没有成熟男人那般宽阔的胸膛,身量高而单薄,稍显稚嫩,偏眉压得极低,脸色青寒,不须旁人招呼,便径直入了家门。

      一路经过前院,走过抄手游廊,派头风风火火,府中的人竟有些乱了阵脚,消息由侍女们口口相传:

      “明允公子回来了?”

      “正是,刚刚才落脚呢。”

      “是公子,公子回来了!”

      “赶紧的,院内那些陈设该换的换下,再派几个伶俐的丫头去商行通知夫人。”

      “大小姐那边要不要……”

      “这时候大小姐定还没起身呢,千万别去找不自在,小心触她霉头。晚些也不迟……”

      “家主可从荀家返程了?”

      “应当也快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论说过什么话,纷纷落入谈明允耳里。

      那修长的指节扶上腰间鎏金的刀柄,心里的煞气好似一同灌进刀里,令它嗡鸣不止。他一双狭长的凤眼满含怒意,几乎是咬着牙道:“谈多喜那个贱人在哪儿?赶紧带路!”

      ……

      谈府西北一角背靠山峰,边儿上有汪明湖,湖上缀着葛红木搭建的三层小楼。浅薄的雾气从湖面飘起,将整座阁楼氤氲在潮湿的水气里,衬得此处仿若琼楼仙境。

      葛叶天星最是喜湿,翠绿的藤蔓从水中拔起,在这好时节内肆无忌惮开着黄紫色的花儿,哪怕猖狂地爬了一层又一层,攀上最高处的小窗也无人管束。

      它们悄悄探入那间布置简单的卧房。

      一声慵懒的轻哼从拔步床中传来,断断续续,尾音轻悄悄的,好似挠在人心尖儿上,谈明允口中的“贱人”,此刻刚从睡梦中苏醒。

      他一双杏眼倦意犹在,不若往常清明,双眉稍细,似蹙非蹙,两瓣儿唇绯红润泽、玉滑桃色,却总往下撇去,偏往明媚里添了几分楚楚之态。

      “哐当、哐当——”

      冷风灌进来,晃得窗户响个不停,今日外边儿闹人得紧,这么一会子吵翻了天去。

      谈多喜捂嘴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随手披上件白色的纱衣,索性走近将窗户推开了些,想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院内未见着几个人,不知跑去了哪儿,他神色恹恹,总提不起什么劲儿,倚窗又看了会儿,便掩上它,转身坐回床沿。

      妆台上放着一面铜镜,昏黄的镜面里,照出一道朦胧绰约的身影。

      轻薄的衣衫被褪至肩头,谈多喜从枕头底下的储物袋中取出小巧的瓷瓶,拨开瓶塞,掐指捏了几个法诀,药粉慢慢倒在后背交错的红痕上,触目惊心的伤疤淡去些许,终于令这片肌肤变得光滑如初。

      他伸手往背上探了探,干涩的粉末沾染在指尖,隐约可以闻到和外边儿葛叶天星花一样的香味。

      “砰——”

      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由雾里经过带来的湿气扑面而来,谈多喜双眼放大,还来不及回头,对方便猝不及防将他贯倒在床上。

      药瓶脱开手竟还没碎,只“骨碌碌”滚进床底,转了几个圈儿。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真把谈多喜吓得不轻,他如惊弓之鸟般颤了颤身体,一只手胡乱扒着锦被,另一只手手肘支在床沿上,发丝倾斜着慢慢从肩头滑落,裸露的后背差点贴上少年胸膛。

      谈明允眼睑一垂,目光顿时被这片如脂如雪的颜色占据,汹涌的怒意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热气从肺腑往脑门儿一窜,令他的心跟打鼓似的砰砰作响,一时间耳根通红,竟什么都给忘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谈多喜已经十七,到了说亲的年纪。这样贸然进来,同“她”拉拉扯扯,确有些不妥。

      谈明允无奈松开手,赶忙把头转过去,余光晃啊晃的不知投向哪里,不期然又望进镜子里。
      镜中弱质纤纤的美人狼狈起身,眼含秋水,蓄着汪要落不落的泪,好似有千般的委屈。

      委屈?

      自己还没找“她”算账,“她”委屈个什么劲儿?哪儿来的脸觉得委屈?

      对方心中做何感想,谈多喜全然不知。他拢好衣襟,默默往床头缩去,眼儿都不抬一个,可没过半晌,晶莹莹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几缕青丝贴在脸颊,衬得脸儿这样小,两道泪痕自眼角滑落,有的顺着下颌没入领口,有的颤巍巍挂在发梢,沾湿面颊。

      和小楼下曾被雨打焉的垂丝海棠没什么两样。

      归来时天明明已经放晴,谈明允却好似淋了一场崖州缥缈的细雨,淅淅沥沥,浅淡无觉,只轻轻地沾在身上,慢慢拂进心里。

      让人无端有些烦躁。

      哼。

      装模作样,惺惺作态。

      谈明允最厌恶这样的女子,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还是谈多喜,更令人着恼,方才熄了七八分的火气重新窜起,说话的口吻也变得十分不虞:“闭嘴,你哭什么哭?”

      谈多喜抽咽的动作一顿。

      接着眼皮子往上挑,怯生生望过去,白皙的牙咬了下唇,声音含糊,语气也有些嗫嚅:“允弟,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你也不能这样欺负我……”

      谈明允额上青筋直蹦,伸过手去抬起对方下颌,一字一顿地问:“我、欺、负、你?”

      “你随意闯进来,我连衣裳都没穿,传出去外面谁还敢娶我。”

      谈明允齿尖上下一碰,不怒反笑,说:“你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可怜样是要给谁看?”

      “自然是给你看。”

      “你!”

      “允弟,你抬起手是要打我么?”

      “打了你又如何?我且问你,是不是你杀了金盏?”

      也难怪谈明允回到家时气性这么大。

      崖州有个鼎鼎大名的习刀世家,便是谈家。

      如今的家主谈行止娶了两位夫人,一位出自凉州明氏,打小便与他定下亲,是谈明允的生母,称为明夫人;另一位被谈行止从桓山容家救回来,生下谈多喜,唤作“容夫人”。

      当年容家覆灭,百无一存,世人还以为容氏从此没了后,不想几年过去,谈行止便从山里接出容氏“母女”,说是他的妻女,还将容夫人抬为平妻。

      算一算年纪,谈多喜比谈明允足足大了两岁,明夫人腹中孩子还未出世时,谈行止与别的女人瓜熟蒂落,生下的孽障都会走会跑了,明氏是个绝决且有手段的女人,哪怕隔着从前的情分,也难免寒心。

      明夫人与容夫人未见过几面,两人一个住东府,一个住西府,不常来往。那容氏似乎老实本分得紧,自进了家门便时常在佛堂清修,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出大事轻易不露面儿。

      如此一来,府中一切皆由明氏操持,她也不愧凉州明氏的出身,收授弟子也好,经营生意也罢,各类名目井井有条,撑起仙府世家的门面儿,这么些年倒未传出什么过不下去的说法。

      明夫人自然厌恶容氏,但更厌恶管不住下半身,造成这一局面的谈行止。明允养在她膝下,得她一手带大,身上学了母亲的精明强干,还有耳濡目染之下对西府“母女”二人的憎恶。

      少时孩子心性,忍不得一星半点儿,常与这位长姐起些纠葛;待长大一些,以谈家少主的身份去楚州万刃山求学,几年过去倒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明允这次匆忙归家,一是有其他要事处理,二是回来找谈多喜算账。

      明夫人身边有两名得力侍女,是对儿孪生姐妹,分别唤做金盏、银盏。二人打小跟在明氏身边,术法高超,办事利落,府中许多事情都由她们出面打理。

      可就在前一阵,金盏巡视崖州的传送法阵,这一去久久未归,最后被人发现死在传送井里,她全身经脉被灵气腐蚀,半截舌头叫人给割下,尸首瞪大着眼,竟是死不瞑目。

      金盏体内还未消弭的灵气,与谈多喜身上的别无二致,恰在前一阵,明夫人令金盏银盏把人制住,来回扇过他十几个耳光。

      谈多喜气弱力软,习不了谈家祖传的刀,他的术法皆是容夫人亲授。自容家惨遭灭门,渐渐的世人便对桓山医修的手段不太熟悉,可在明夫人看来,那些术法怎么也脱不了一个”邪“字,也因此谈明允从小被千叮万嘱,一定要小心容氏与谈多喜。

      从前谈多喜便无缘无故处置过家中一个小厮,将人手脚俱折后塞进瓮缸里,用火符烧了个一干二净。

      诸如此类的事时有发生,那对“母女”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殊不知在明夫人密不透风的监视下,处处无所遁形。

      谈多喜明面儿上总是娇娇怯怯、柔弱好欺,让外人以为谈家大小姐是个多么娴静的”闺秀“,可谈府上下但凡活得够久的,都清楚他的面目——心眼子小得出奇,心肝儿又黑又脏,有怨必记、有仇必报。

      想到这里,明允揪着对方的衣领,一手把人提起,指节扼住那截纤细的脖颈,好似下一瞬就要把它掐断。

      他力道太大,谈多喜挣脱不得,呼吸困难,牙齿没主地打着颤儿,下意识拽住他的手臂。

      “允弟,你,你听我说——”

      “我、我知道是……是谁杀了她……”

      谈明允手下一松。

      谈多喜粗喘几声,浑身脱力般坐回床上,气儿还未喘匀,泪水先成串儿地散下来,哭得越发厉害。

      明允知晓对方秉性,冷眼看着,漠不理睬,只视线缓缓在谈多喜脸上逡巡。

      他就没见过这样爱哭的“女子”。

      那双眼里的泪好似永远也落不尽,水珠儿挂在挺翘的鼻尖,叫眼睛随便一眨、手随意一动,便又滑去唇上,迫不及待地滚进去,润得丰盈的唇瓣湿漉漉的,看上去格外好亲。

      恍惚之间,谈明允终于明白,为何他爹家中明明已有妻室,还是桩从小订下的姻缘,却宁愿与明家闹得不痛快,也要娶了容氏。

      他不大记得容夫人是何样貌,眼前却有个活生生的狐狸精。

      那满肩黑亮的头发,白得比雪还要细的肌肤,叫人可怜极了的一张脸,便是杵在那儿不动,也招招摇摇的,无不是在勾引。

      谈多喜这副样子出去,不知多少男人恨不得把眼睛落在“她”身上,日夜都想着如何把人抢夺了去。

      谈明允的心骤然缩紧。

      明明是对方该有这遭,自己还没如何出手教训,怎么就先心疼起来了?

      谈多喜配吗?

      “她”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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