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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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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无天日的牢房,留着一头褐色接近暗金色秀发的女人,神情平静地坐在一堆稻草之间。
明明天亮之后她就将被处以火刑,可他没在她的脸上见到一丝恐惧。
看见他进来,她朝他微微一笑:“我之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么。”
他微微一愣,点点头又摇摇头。
通常情况下,他不被允许与囚犯对话,而且他本人也一直抗拒与囚犯交流。
因为没必要。
这座牢里关的都是死囚,这些人很快就会死去,包括眼前的她。
而他是行刑人。
一个连路边小姑娘都不愿意卖花给他的行刑人。
行刑人是一个非常污秽、低贱的职业,他满手沾着鲜血,只为了能吃一顿饱饭。其实转念想想,他又不是强盗,至少他干的事是合法的。
唉,又不知不觉地想远了。他在心底抱怨,最近他老想着不干这份活,回自己老家种地。
可又觉得税实在太重,这些年又是打战又是瘟疫,光靠种地,他真怕自己撑不下去。
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很纠结,纠结中,他也依旧得干活。
不过在见到对面这个女人之前,他并不纠结处决她。因为外面的人都在说,她是魔女,是被魔鬼附身的罪人。
他断定,明早她被行刑之际,会有很多人来围观。
看热闹,谁都喜欢。
但见到她以后,他觉得自己对魔女的认知还是浅薄了。
尽管憔悴、瘦弱,眼前的女人浑身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美丽。
她就像秋天放在篱笆下、陶罐里的蜂蜜,那是他吃过最甜的食物。当然她也可能是贵族常喝的红酒,他没喝过,但闻过那酒香,香醇得令他难以忘怀。
总之,那是他非常喜欢的味道。
然而这样的女人天亮就要死了。
见他又点头又摇头,又站在原地一脸凝重地望着自己时,她聪明地明白了他的身份:“你是处刑人?”
这一次他迟疑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看来我就要去见我的神了。”她仍然没有害怕,她是他见过最淡定的死囚。
其他死囚不是吓呆了傻了,就是破口大骂,要不叫他弄点好酒好菜又或者女人,想好好爽一把再上路。
像她这般平和地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人,少之又少。
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烦躁,仿佛自己是一个坏人,一个要把如此年轻又美好的姑娘送上火刑架的坏人。
她明明是魔女啊!她才是坏人啊!
所以她是在他面前伪装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想揭穿她的假面。于是他像故意激怒她一般地讥讽道:“世界上只有一个神,但那绝不是你的神。”
她似乎有点讶异他说的话,怔怔地望向他,接着又露出一丝比星辰还明丽的笑容。
“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话。”
她竟然谢谢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的他,错愕地站在原地。
他还以为她会心虚回避又或是恼羞成怒。
“我不是魔女。”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她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但我是清白的。”
“你是不是清白,你天亮就要死。”他闷闷地说,若她真是魔女或许还能救她自己。
“从我踏进这间牢房起,这就是我的结局了。”
她目光如水地看着他。
“你……”他欲言又止,轻咳了一声问,“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比如想吃什么?”
“愿望?”她喃喃地重复他的话,在他进来以后第一次低下头,“我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如果非说有什么愿望,我想给一个人写封信,我希望他能够忘掉我、活下去。”
这个女人都快死了,还惦记别人活不活死不死。他看出她很牵挂那个人,这竟让他有一丝丝嫉妒被她牵挂的人。
真奇怪,他怎么会嫉妒呢?难道他被这魔女迷了心窍?
“我不识字,不过我可以找人帮你写写封信。”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算了,我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说得很轻,他这才注意到她正揪着自己脏兮兮的裙角。
这个女人并非无动于衷。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捶打了一记。
如果她不是魔女,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脸上总是挂着笑想给自己牵挂之人写信的女人,一个用坚强姿态面对死亡不愿轻易示弱的女人,那他即将要做的事,就是送这样一个女人上刑场。
原本毫无负担的一次工作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处刑都要来得沉重。
这使得他的思绪就像波澜起伏的海涛,他甚至在想她牵挂的那个人在哪里?那个人不来救她吗?
然而他无比清楚,没人能救她,没有人,神也救不了。
接下来的时间,对他而言已变得有些难熬。进来之时,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回老家种田,如今他恨不得此刻就回去种田。
但他必须先处决她,完成最后一件任务才能走。
“如果明天是一个好天气就好了。”
她忽然出声道,像是为了缓和牢房里沉闷的气氛。
“这样我就能在死前最后见一次太阳。”她低喃着,抓着裙摆的双手改为交握着搁在膝上。
“你很喜欢太阳么?”他试着配合她的话题。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打战之前我喜欢躺在马车的稻草上晒太阳。”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当时不止晒黑了还晒出了不少雀斑。”
可她现在的脸,苍白而光洁,一看就知道久未见过阳光。
“如果能回到那时候就好了。”她的笑容里流露出一丝忧伤,“我没有好好珍惜那段时光,因为那时的我以为‘明天太阳会升起’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所有语言在此刻都变得十分无力。
不过她也许也不用他安慰。
她一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边又像和她自己对话般度过了这最难熬的夜晚。
破晓的天空,几许金色的光辉从天窗倾泻而入。
她在这光中仰起头,微微眯着眼感叹:“多么美的晨光啊……”
这时,神父拿着圣经,例行公事而来。
可她却拒绝了向神父忏悔。
“我该说的话昨晚都和他说了。”她望向退到角落里的他,“剩下的话,我会亲自去和我的神说。”
将她押至刑场,送上火刑架,似乎就是眨眼的工夫,他发现她不再捏紧裙角,她比昨晚的她目光更加坚定。
临刑前,她突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她与他聊了一晚上,可彼此都没问过对方的名字。
“杰里弗。”他举着火把,仰视着她,“你呢?”
然后他听见她微笑地回道。
“我是贞德,杰里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