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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一)
      ‘——梆梆梆梆梆。’

      五更梆子声敲响。

      我浑浑噩噩抬起头。

      客栈里,满室的烛火刺得我双眼昏惑。

      我木然拎起酒壶往喉间送,却发现壶底早已喝空。

      辛辣酒气刺激着神经。

      一个荒诞疯狂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倏然成型。

      师父马上就要成亲了——

      新娘,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二)

      卯时三刻。

      燕京城已是天光微明。

      朱墙碧瓦披满红绸,金箔纷撒如雨。

      我换上一身大红嫁衣,赫然立在十丈城楼,俯瞰那支蜿蜒如长龙的迎亲仪仗。

      “师父!”我将内力灌入咽喉,“我欢喜你——”

      颤抖尾音直荡方圆十里。

      震得满城檐铃乱响。

      就见长街尽头,夜寒舟勒马回首。
      狭长凤眼望向我时,眯成一条冷冽的缝。

      我足尖轻点,飘然落在喜轿三丈前。

      “师父!我欢喜你!”
      我望着他,胸口激动起伏,“你不要娶别人,娶我可好!”

      “夜清歌——”
      夜寒舟面上甚无表情。
      袖口上的凤凰金纹光华流转,衬得他气度威严凛贵。
      “你当街拦轿,成何体统?”

      “徒儿十岁出师。”
      “十三岁于燕山关外斩落魔教首级。”
      “十七岁单挑岭南十三大盗——”

      我定定站在他对面,“论武功,论功绩,敢问师父。”

      “我哪一点配不上阁主夫人之位?”

      我一字一顿说完。

      头顶突然爆发掌声喝彩。

      原来是沿街家户被惊醒了。

      皆支开木窗,来见证我这场惊世骇俗的求亲。

      我更加挺直了脊梁,任由绣满云纹的嫁衣广袖的在风中怒放。

      这袭嫁衣的纹样,是我在十二岁时瞒着师父长老,在坊间跟绣娘学来的。

      每根丝线都饱含少年隐秘的心思。

      ——这场陈情告白,绝不是因醉酒临时起意。

      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便已想对师父以身相许!

      “你我是师徒。”
      夜寒舟高高骑在骏马上:“落清歌,你爱慕本座,乃是逾矩。”

      我紧捏着腰间剑柄,
      不愿就此放弃,“七年前武林大会,师父遭魔教弟子偷袭,是我替你挡下淬毒暗器!”
      “去年师父闭关不慎入魔,是我独守剑阁三天三夜!”
      “这些情意,师父,你当真全然不动心?”

      夜寒舟嗓音漠然,“痴儿,你的情意,值几两钱?”
      他忽然抬手,
      十六抬聘礼的漆箱应声而开。
      赫然是满箱的兵符地契!

      “——这些都是月姑娘的嫁妆,若是你,又有她几成?”

      我踉跄半步,身上嫁衣突然无比沉重。

      这些年行侠仗义,积攒的微末积蓄,我几乎全上交给了师父。

      我根本没有一件像样的嫁妆。

      “清歌。”夜寒舟语气放柔,“你可还记得,你拜师那日,为师曾说过什么?”

      我的神色瞬间明亮,“为人当如剑,宁折不屈!”

      “徒儿明白了!”我的双拳缓缓紧握,“今日,徒儿这便要与那月姑娘争个明白——”

      “错。”

      夜寒舟忽而策马。

      高大的照夜白昂首嘶鸣,领着十里红妆,朝远处迤逦而去。

      喧天锣鼓里,
      我听到师父的声音蕴着内力,如洪钟回荡在四周。
      “本座曾说过,师徒有别,纲常有序——”

      “落清歌,你逆悖天理人伦。”

      “此刻起,禁足一百日,抄一千遍心经!”

      禁足一百日?!

      抄一千遍心经?!!

      醉意霎时消散个彻底。

      我耷拉起眉眼,失魂落魄地走向禁闭室。

      (三)

      十年前,师父是在一座破庙捡到的我。

      彼时的我年仅八岁,蓬头垢面,肋骨嶙峋。

      小小的身躯蜷缩在供桌下,破烂麻布遮不住满身冻疮。

      那年冬天真的好冷啊。

      冷到我几度就要捱不过去。

      我的怀里死死抱着半个干瘪红薯。
      那是我七日来,唯一像样点的食物。

      迷迷糊糊中,
      有剑气骤然荡开了庙门。
      一位身披雪貂裘的男子出现在我的视线。
      望向我的目光透着唏嘘怜悯。

      “落老庄主若泉下有知……”

      他的嗓音清冽好听,“怕是想不到爱女会沦落至此。”

      “小子,你根骨生得很利落。”
      他掐起我的下颌,
      一对狭长的瑞凤眼锋锐毕现,“天剑阁正缺你这样的利剑。”

      我呆望着他。
      不明白他是何意。

      他忽然解下貂裘裹住了我。
      “想跟我回天剑阁吗——”
      “今后,你只需每日练习挥剑,不必再到处流浪,挨饿受冻。”

      我不知道天剑阁。
      也不认得落家庄。
      我只知道,这个男子身上香气浅淡好闻。
      而他还是自我记事以来,第一个抱我的人。
      我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想。”

      (四)

      就这样,我拜入了天剑阁。

      而这个将我带回来的矜贵男子——天剑阁阁主夜寒舟,则成了我的师父。

      他我起我的手按在一柄宝剑剑柄上。

      眼中呈现锐利锋芒,“今后,你就是执镇阁剑之人。”

      他说落家庄世代皆出武学奇才。

      而我是落家庄的最后子嗣,名唤落清歌。

      当年父亲锋芒太盛,招致魔教忌惮,三百人口惨遭屠尽。

      襁褓中的我被塞进枯井,奶娘用身子挡住落下的箭矢,却在带我逃亡的第三年病逝。

      “天剑阁为除奸佞而生。”
      出师圆满那天,夜寒舟亲手为我系上剑穗。
      “清歌,你该让为师赐予你的剑,饮尽天下恶人之血!”

      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后来这些年。

      我斩落过魔教教主的首级。

      洞穿过叛徒的心脏。

      最惨烈的一次,我在漠北边境单挑十三盗恶贼。

      当时我顺着衣角滚落的血,几乎在地上积成了浅洼。

      经年以来,我身上覆满新旧疤痕。

      连早已看惯各种伤口的药师都觉惊痛。

      可我完全不在意。

      十年浴血,无数次的险象环生。

      终于让天剑阁的大红旗帜,插遍整个九州大陆。

      风头甚至压过当代盟主,被御赐“正道第一阁”牌匾。

      我为师父做尽我所能做的一切。

      可最后的最后,

      这个我视作一切的男子,依旧决定迎娶她人。

      就因为那人是镇北侯府嫡女。

      ——她的父兄掌着西北三十万铁骑。

      (五)

      笔尖悬在宣纸上打颤。

      墨迹却迟迟凝不成字。

      我忽然瞥见窗外黑影闪过,直掠新娘厢房。

      谁?

      顾不得禁足令,我沿着游廊阴影疾追,脚步声愈发急切——

      今日师父大婚,
      我纵有万般不甘,
      却断不愿师父新娘出事。

      三更梆子已敲过两轮。

      喜堂仍隐约传来热闹劝酒声。

      我按住剑反手推门,竟发现门轻而易举便被推开了。

      ——这门竟只是虚掩的!

      鸳鸯锦幔精美奢靡。

      月婉柔凤冠霞帔,头盖金绣喜帕,纤手交叠端坐于喜榻上,尽显大家闺秀的端庄。

      我攥着剑穗流苏。
      故意让腰间银铃叮当作响。
      “月姑娘,你不要怕!”

      我用剑鞘撩开床幔,探头张望。

      “我方才追着个翻墙的黑影。”
      “你坐这儿发呆时,有没有进来什么——”

      未尽的话陡然止住。

      帐幔被风掀起。

      新娘露出的那截脖颈,恍惚滑落一线血痕。

      我浑身顿时紧绷。

      紧紧攥着玄铁重剑,连大气都不敢出。

      深吸气良久,我小心用剑鞘抵住喜帕边缘,寸寸上挑。

      盖头落地的刹那,我踉跄着撞翻合欢桌——
      眼前女子前额破开狰狞血洞,猩红血液蜿蜒过眉间花钿,衬得她白皙惊艳的面庞,于满堂烛影中分外惊悚!

      “当啷——”

      合卺杯落地,碎裂声音炸响在我耳际。

      月婉柔死了!!!

      师父的新婚娘子,居然在他们的洞房里死了!!!

      (六)

      “——吉时到,送夜阁主入洞房!”
      喜婆一声高声唱喏。

      喜客们推推搡搡,吵着要闹洞房。

      “春宵一刻值千金,夜阁主,你可莫要辜负良宵——”

      吱呀。

      贴着描金喜字的门扉被猛然推开。

      哄闹声戛然而止。

      满堂烛火骤然一跳。

      ——本该在喜榻上端坐的新娘,此刻正缓缓仰面倒落,红盖头已被掀去,露出的面容满是血痕,凄惨至极!

      而我握着剑僵在墙角,鞘上还沾了些不知名的血迹。

      烛泪重重砸在烛台上。

      满室落针可闻!

      “落清歌!”
      武林盟主玄烨一声怒喝,“你居然杀了月姑娘!”

      佩剑霎时惊落。
      “不……月姑娘是我的师娘啊!”
      我往后踉跄了几步,“我护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伤害她?”

      玄烨的刀鞘重重杵地。
      “若非你嫉恨月姑娘占了你师娘之位,你怎会在此刻出现在洞房?”

      我的喉头涌上腥甜。

      我想说方才在禁闭室时看见的可疑人影,

      我想说我进来前,新房的房门便已被人推开了。

      可所有辩白,都在夜寒舟冰冷注视中,凝在舌尖。

      喜烛爆了个灯花。

      夜寒舟绣着金线的喜服掠过满地狼藉。
      他俯身。
      很轻、很轻地替月婉柔阖上眼睫。

      ——他的动作是那么的温柔,比对待易碎的琉璃还要小心翼翼。

      “师父!”
      我重重跪在碎瓷片上。

      此刻我还披着之前的嫁衣,双喜纹上瞬间晕开血渍,“徒儿来此只是为了保护师娘。”
      “请师父明察秋毫,找出真凶,徒儿愿手刃仇家!”

      “手刃仇家?”
      夜寒舟的声音凉薄。

      他指尖擦过月婉柔额心。
      沾了血的食指,骤然扣住我的下颌。
      眼神透着噬骨残忍,“柔儿额间那道贯虹剑伤,普天之下除了你,还有谁能使得出来?”

      我愕然抬头。

      一股掌劲骤然袭向我心口。

      砰的一声,我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撞碎了合欢桌!

      “押下去。”

      夜寒舟的声音淬着冰渣,“本座的首徒,今夜死了。”

      血沫呛出喉间。

      猩红氤氲的视线里,我望见他正用锦帕拭着指尖。

      上面沾着的,正是从我身上溅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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