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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局中 ...

  •   夜色渐浓。当归须在沸水里舒展,陆怀钧垂眸盯着火候,指尖捻碎半片柏子仁,碎屑落入青瓷碗。

      书房烛火摇曳,沈玉鸾划过盐税簿的动作忽滞。窗棂被叩响,苦艾混着柏子香渗进门缝。

      “安神汤。”陆怀钧卷着袖口,新换的绷带洇着药汁,“听闻娘子亥时仍在理账,燃烛伤眼。”

      他目光落在她翻账本的手指,在灯光下莹白如玉,喉结忽地一动。

      沈玉鸾裁刀未离手,刀尖斜挑开瓷盏。琥珀色汤药里浮着切丝的龙眼肉,当归须在烛光下游动。她轻笑:“陆郎君连炮制药材都要亲力亲为?”

      “家母畏苦,总要在药汤里添些甜物。”

      他指腹擦过碗沿水渍,袖口暗纹掠过她案前《九章算经》,“此方添了吴县特产的野蜂蜜, 能压七分苦味。”

      裁刀横在碗沿。沈玉鸾轻笑一声:“我倒不知,苏州府的野蜂能采到岭南龙眼。”

      陆怀钧眉尾折痕微动:“上月替药铺誊写南货单,掌柜赠的陈年干货。”

      咳嗽声闷在喉间,袖袋“不慎”滑出半张泛黄货单,朱砂批注的龙眼存量与汤中果肉相符。

      “知道了,多谢陆郎君。若无他事……”沈玉鸾勾唇轻笑,轻叩账本边缘,言下逐客之意尽显,“愿陆郎君今夜好眠。”

      陆怀钧会意,深深一揖,转身时葛巾系带扫过案前宣纸,带起几缕墨香。

      沈玉鸾叩了叩桌案,锦书立刻将汤药泼在廊下兰草根部,褐汁渗入泥土。

      锦书递上常备的安神茶:“娘子还是老规矩?”

      “陆郎君方子不错。” 沈玉鸾手指骤然用力按下茶匙,茶饼碎末簌簌落下,让她想起那年死去的兰草根。

      她瞥见窗外青衫掠过竹影,故意提高音量,勾唇轻笑:“可惜心太急,火候过了三分。”

      招赘当夜就来献殷勤,未免有些沉不住气。

      沈玉鸾凝视着碗底残留的药渍,白瓷碗映着烛火,倒映出她微蹙的眉心。

      陆怀钧的每个举动都恰到好处——货单与龙眼存量严丝合缝,药材配伍滴水不漏。

      可正是这般周全,反倒让她想起三年前查账时发现的假账,那些伪造的墨迹也是完美得令人心惊。

      沈玉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帕角歪斜的药草绣纹,粗粝的棉布摩擦着鎏金护甲。

      这帕子针脚散乱,倒真像是用受伤的手绣的。她轻笑出声,将帕子压进账本夹层。

      窗外竹影轻晃,青衫一角隐入夜色。陆怀钧正站在月洞门外,掌心贴着粗陶罐余温。

      沈玉鸾望着砚台里将干未干的墨汁,想起那人脖颈渗出的血珠。刀刃割破皮肤时,他喉结滚动的频率却始终平稳。

      如此处变不惊,更加让人好奇。

      太像了。

      像极了她十二岁那年,父亲考验她能否识破掺了砒霜的碧螺春。那碗茶她最终泼进花盆,次日枯死的兰草证实了猜测。

      “锦书。”她扣紧算盘,“明日验货前,‘途径’西市药铺。”

      廊下传来瓦片轻响,沈玉鸾裁刀倏然出鞘。寒光劈开夜色时,只瞥见惊飞的夜枭掠过屋脊。

      父亲督促她学的防身术,竟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陆怀钧贴着檐角阴影挪步,粗陶药罐贴着胸口微微发烫。

      方才沈玉鸾那句“火候过了三分”随夜风飘来,他望着掌心被烫出的水泡,眼底泛起笑意。

      声名在外的沈娘子,果然和传言中一样聪慧敏锐。

      药铺掌柜给的南货单子,他特意用陈墨重抄三遍。

      龙眼肉多添了半钱,当归须少掐了半寸———他摩挲着药罐裂痕低笑。能识破火候偏差的对手,才值得他赌上户部印。

      指尖抚过腰间玉佩裂痕,将裁刀钉住的夜枭翎羽收入袖袋。

      黄河堤坝下腐烂的赈粮麻绳在记忆里浮现。要扳倒那些国之蠹虫,沈家账目是关键。他望着书房窗纸上摇曳的人影,喉间泛起血腥气。

      这场戏,还得唱得更真些。

      *

      卯时三刻,扬州城初春的湿雾裹着盐粒,在沈玉鸾的绛红斗篷上凝成霜花。

      陆怀钧策马近前,隔着车帘,传来苦艾香混着袖口苍术粉的气息,算珠被雾水打湿,滑过一道水痕。

      “沈娘子请看。”盐商周老板殷勤掀开油布,“今年头茬青盐,特意用洞庭紫竹篾筛了七遍。”

      沈玉鸾指尖捻起一撮青盐,迎着日光细看晶体棱角:“洞庭紫竹篾孔距三分,筛七遍后,净盐应余七成。”

      陆怀钧轻咳着俯身观察盐堆,微风裹着她发上清香掠过鼻尖,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收紧。

      他以袖掩鼻:“这盐似乎混着……”熟悉的苦艾香飘来,沈玉鸾心脏莫名一跳,烦躁地皱眉,强行将注意力放回盐堆上。

      陆怀钧搓动盐粒,拈起盐粒迎着日光查看,竟发现里面混有朱砂碎屑,想来是从官盐袋子倒出时,沾了袋子上的官印。

      本该运往灾区,却大量“损耗”的赈灾盐,竟出现在贡盐里。倒卖赈灾盐还不够,竟还掺入贡盐,意图再大赚一笔。

      而账册里记为“潮蚀损耗”的赈灾盐,竟出现在沈家漕船。

      沈家果然不干净,陆怀钧心中冷笑。

      “沈娘子明鉴!”周老板急声打断,额角沁出冷汗,“今年春汛耽误晒盐,损耗确实比往年大些。”

      他袖中手指微动,几个伙计立即将边缘几袋盐往暗处挪。

      乌木裁刀忽地刺穿麻袋,盐粒倾泻而出。

      沈玉鸾用刀尖挑起盐粒,折射出她眼底寒光:“周老板的七筛青盐——”指尖碾碎盐晶,“怎么混着海盐?”

      陆怀钧已舀起半盏清水。盐水沾唇时剑眉骤然紧蹙,目光扫过案头贡盐文牒。

      沈玉鸾冷笑:“《盐铁志》载青盐‘凝雪回甘’,周老板这盐水,怎么是苦的?”

      周老板脸色瞬间煞白,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

      沈玉鸾接着道:“我记得去年户部新规,贡盐中若掺入廉价盐巴超过半成,便当严惩。您这怕不止二成了吧?”

      周老板扑通跪地,膝下盐粒簌簌作响。

      陆怀钧捡起掺假的盐粒在掌心搓磨:“去岁帮漕工誊写诉状时,见他们用掺假盐抵工钱……”

      指尖薄茧粘着晶粒,“按市价折算,百船差额约莫七万四千两。”

      沈玉鸾挑眉,这数目与他算盐商掺假的罚银分毫不差。她早知道贡盐有猫腻,昨日考较他才学是有意试探,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陆怀钧的咳嗽声混在伙计搬运盐袋的号子里,苍白的指节抵着粗陶罐,苦艾香始终萦绕在沈玉鸾鼻尖。

      沈玉鸾不经意深吸了一口这气息,心脏猛地一颤,暗自诧异,只当是清晨冷风搅乱呼吸,却未留意心底悄然泛起的异样。

      “七万四千两罚银,周老板是要现银还是盐引?”沈玉鸾的裁刀划过周老板的脸,吓得他簌簌打战。

      话音未落,周老板突然暴起扑向陆怀钧。陆怀钧踉跄后退,撞翻粗陶罐,苦艾香混着盐粒泼洒满地。

      沈玉鸾迅速将裁刀插入桌案,刀尖嗡鸣,厉声喝道:“周老板!贡盐掺假罪无可恕,伤人更是罪加一等!”

      周老板被这声断喝钉在原地,陆怀钧已稳住身形,侧身挡在沈玉鸾身前。两人衣摆相触,盐粒簌簌掉落,在青砖上洇出细碎的白痕。

      “押下去。”沈玉鸾扯回裁刀,刀尖挑起陆怀钧滑落的玉佩,“陆郎君对市井门道如此熟稔,寻常书生可做不到。”

      “之前为漕帮誊抄账册,见过他们用淡水煮海盐充作青盐。”陆怀钧拢袖咳嗽,袖口暗纹在日光下泛着药渍。

      “陆郎君见多识广。”沈玉鸾轻笑一声,递过罗帕,“檐角冰棱未化,郎君博学之余,还望善自珍摄。”

      处理完码头之事,天色渐晚,二人回程。

      马车缓缓行至城隍庙时,陆怀钧忽然掀帘:“娘子可允在下施些伤药?”

      不等回答,他已抱着药罐走向蜷缩在墙角的老丈。沈玉鸾看见他蹲身时,手腕露出半截绷带,血迹似乎比昨日更深三分。

      “小郎君这药方妙极!”老丈捧着药碗涕泪纵横。“孙儿高热三日……”

      陆怀钧扣住孩童细弱的手腕——那截发黑的麻绳,与他在黄河灾民账簿上见的户部特制赈粮捆绳如出一辙。

      既有此捆绳,说明赈灾粮应已下发,可看着孩童骨瘦如柴的手腕,他陷入了深思:赈灾粮发放出问题了?

      陆怀钧手中银针在孩童虎口处轻颤,抬眸时眉尾折痕如刀:“此症需用犀角粉,可惜……”

      “锦书,取犀角来。”

      沈玉鸾盯着起落如飞的银针,想起父亲暴雨夜归来时,青衫下摆洇着的黑紫药渍。

      药篓里的止血草蹭过父亲佝偻的脊背,铁锈味在廊下经年不散。

      那时他剖开腐肉时,脓血沾指却比握算珠更稳。如今陆怀钧腕间血珠,与父亲临终掌纹里未褪的药渍,皆是同样的暗红。

      “犀角粉要用井水调开。”他接过犀角,将杜衡浸在药罐里,苦艾香渐渐清冽。

      “杜衡叶遇热生凉,可暂代犀角镇惊。”

      老丈抱着孙儿千恩万谢离开。

      马车驶过护城河时,沈玉鸾瞥见他凝望水面的侧脸。月光将那道下颌折痕映得冷峻,全然不似白日病弱模样。

      像是她书房的那张天山雪豹皮,温顺皮毛下藏着利爪。

      她盯着陆怀钧腕间渗血的绷带,忽以裁刀挑起染血的袖口,刀尖勾住的棉线缠上两人发丝:“陆郎君既通医理,如何连自己伤口都料理不好?”

      陆怀钧腕骨轻转,粗陶药罐磕在车辕发出闷响:“今晨替郑医师试新打的药铡。”

      言罢,解开绷带露出参差裂口,血珠顺着玉佩刻痕滑落,在「仁」字凹槽凝住。

      “铡刀卡了野党参的盘根,卸刃时着了道。”

      “陆郎君确实醉心岐黄。”沈玉鸾轻笑一声,裁刀轻点在伤处,“下回养好伤再钻研吧。沈家可不纳病弱之人。”

      裁刀在他腕间停了片刻,转去挑开车帘,收刀入鞘时撞上车舆,“笃”地一声闷响。

      暮色里浮动着糖坊蒸糯米的甜香,混着他袖中药渣的清苦,竟酿出几分缠绵。

      鎏金护甲在算盘上悬了半晌,终是叩出一声清响:“三日后辰时,备好你的艾草香囊——珍宝阁的檀香熏得人头疼。”

      陆怀钧躬身应诺,袖中半片杜衡叶飘落车辙,被马蹄碾进扬州城的春泥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