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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收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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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我刚才向白素和盘托出时,她面不改色。
她看着我慌乱地试图将伊推开,却触不到伊的形体。冷冷道:“我和你不同。我不用闭上左眼。”
跨步上前,扶过挂在我胸前的身子,带到自己怀中。拍着伊的背脊道:“乖女,不哭。慢慢与姐姐说……”
原来,真有不同于我的通灵者存在。
只是我不知。
白素循循诱导,比起我怀抱佳人的尴尬,自然是别有一番智计。等到两人一鬼在我家客厅里坐定,已知那低头称呼白素为姐姐的古装佳丽,是一名人龄十四、鬼龄若干的宋朝闺阁小姐,姓文名秀。
伊自幼长在殷实人家,家道中落,随家人前去投奔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却不幸在途中失足坠崖身亡。
崖边村落历经变迁,成了如今的县城,数百年来,伊在附近飘飘荡荡不曾离去。而那未婚夫的面貌——
伊纤手一指,羞声低语:“正是罗君。”
白素脸色微变。
我怔道:“可毕竟这么多年……”
我是千百年来第一个见到伊的人,伊激动之下,本能地将我的形象和未婚夫重叠,误认的可能更大。
即便确有伊未婚夫的转世。时隔这么久,我怀疑伊是否真能将一个古人的面目记得深刻。
但伊虽然在白素的劝慰下,从初时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性子却依然固执。道:“郎君,我怎会错认。文秀魂魄多年来飘在尘世,只因为对郎君的妄念。又怎会错认。”
斩钉截铁,声声的“郎君”,始终不肯改口。果然是几百年的鬼魂,沾染了现代女子的果决。只是毕竟人鬼两世都鲜少和外人接触,说话仍有些结巴与害羞。
白素若有所思,我心底突突地打鼓,讷讷道:“对郎君的妄念……那是什么……”悄悄伸手去握白素的手。
白素回眸微笑,我于是大胆地轻轻一捏。
心定了,转向伊再问道:“你与——那个郎君——究竟是怎么样的妄念,会让你孤零飘荡数百年?”
伊抬眼瞥了一眼,飞速垂下。面颊突然涨红,吞吞吐吐道:“我一心只想找到郎君。”
才回复了镇静,突然又变得忸怩起来。
白素疑惑着犹豫片刻。又问:“那是——你俩感情很好?”
伊道:“郎君与我自幼青梅竹马。”
白素皱眉,想了想道:“所以你宁可不投胎,也要留在世上找你那郎君。却直至今日,才找到他的转世?”
伊脸更红,低头沉默了一会,才道:“其实……起先我懵懂无知,并未觉察到自己魂已出壳,一味在崖下等家人来救,心心念念盼郎君寻来……但崖下荒芜,连阴司的搜魂鬼也不曾涉足……到后来,魂魄不在典籍,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伊一眼瞥来,双颊含晕,以现代人挑剔的眼光看来,仍有挑逗的嫌疑:“……文秀无处可去……”
“是以执念,不寻至郎君决不罢休……”
空气蹑手蹑脚地悄悄僵凝,只听到一个个恶作剧的气泡在空中轻轻炸开,肆无忌惮地嘲笑。“噗”一声,“噗”又一声。
我与白素面面相觑。
原来,是这样个糊涂的女鬼,和这样的妄念。
虽然姿容绝艳,伊毕竟只是个不成年女娃。古人再早熟,我们怎能指望一个十四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会有惊涛骇浪生死不虞的爱情。
亏白素醋意大发,而我如坐针毡。
全是多虑。
白素笑道:“乖女,他虽然不是你要找的人。但你终于遇见我们,不会再孤单飘零。我们会尽力帮你。”
伊看向我,眉头微皱道:“我好容易找到——他们分明一模一样。”
白素拉着伊的手轻轻拍抚,道:“沧海桑田,人事全非。即便他们真的长得一样,也不是同一个人。”
伊迷惑地看一眼白素,似是不解。又看向我,目光探究,欲言又止。
白素无奈,白了我一眼道:“时间太久,你和她心上人又长得太像。她戒不掉迷恋,认定了你。你自己说怎么办罢。”
我见她语气娇嗔,是坦然的取笑。于是一本正经道:“如果你不介意。那要不,我回上辈子去,再当她的郎君。”
白素一愣,立刻伸拳捶来,辣手不留情,打在我小臂尺骨上。
我疼得大叫:“走路用的是脚。打断手可没有用。”
白素反应敏捷,又用鞋尖在小腿骨一踢,再添一记硬伤。
伊坐在白素身边,难免波及。但见我和白素嬉闹,却怔怔不知所措,任由白素拉着伊与我躲闪周旋。
男女力气优劣悬殊。不一会儿,白素左手被我拿住了手腕,牢牢地按在腿上,两脚足踝又受我挟制,只剩下右手孤军作战。
我稍一使巧,制住了白素作怪的右手,突听伊出声询问:“郎君与白姐姐,是夫妻么?”
我哈哈大笑,点头道:“还不是,但也差不多了。白素上个月答应了我的求婚。”
伊怔道:“原来这样。”
白素手臂与膝盖一起扭动,试图做垂死挣扎,我覆在白素腕部的手施力压制。
动弹间,触到伊的手指,却不是实体。
那清凉的感觉让我顿时一晃神,食指微微颤动,也不知道移开。白素歉然惊觉,不由自主停下动作。
伊凝视那怪异相叠着的手指,缓缓将手从白素手里抽离,缩回袖笼,垂在身体两侧。
“那么。”嗓音清脆,伊面容严肃,柔柔道:
“男女有别。郎君既然与姐姐有婚约,与其他女子,不宜有肌肤相触。”
我想笑又不敢笑,不自在收敛行止,放开了白素的手脚。但那手指上的凉意,却仿佛传到中枢神经,一时无法消散。
若不是亲身经历,肯定无法想象像空气一样的弱质女鬼,也会惹出这么多麻烦事。
伊不肯乖乖地坐着看电视,见我和白素收拾晚饭,也坐到饭桌旁,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我有些头疼,问白素:“素,怎么办?”
白素停下摆放碗筷的手,环视客厅,皱皱眉,起身,到我房间和书房中寻找一气,最后捧着放抽取式面纸的木匣子回到客厅。我早已乖乖准备好了记号笔。
白素接笔,在木匣的底部写上“文秀之灵位”,摆在茶几上,字体朝西竖立放置。接着取出一次性纸碗,盛了几个好看的菜,用打火机在木匣前点燃。
奈何菜中的汁水太多。纸碗尚且无法燃尽,火已经灭了。菜软软散开,瘫到了接灰烬的大盘子上。白素轻叹了口气,看着我从厨房里端出了铁镬。
她起身新盛了一碟刀豆和鱼香茄子,仔细沥尽了汁水,才将菜倒进纸碗里。
我伸手接过,拿到铁锅里点燃。
大约过了近半个小时,锅里的菜肴化成一片灰烬,伊瞪大眼,惊喜地看着身前缓缓成型的一碗幻食。绿色的晶莹清脆,褐色的柔软润香。
伊点点头给予肯定,宾主才得以各自动手品尝食物。
这边是,饭菜冰冷,米粒僵硬。我和白素胃悄悄地打结。而那边伊几口将美食送下肚,黑眸晶亮,却又是期待的眼神。
杯盘狼藉。经不起伊几次折腾,客厅的地上四处灰烬散落。白素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伊心满意足地趴在茶几上休息,白素向来的随意,也由着我偷闲不去收拾。
伊惬意地伸个懒腰,白素问道:“漫漫岁月,你今后怎么个打算?”
八九百年的岁月,不单使伊做了陈年老鬼,更是早过了阴司的追溯期,成了飘荡人间的孤魂野鬼,鬼魂中的盲流族。
没有户口,无处收容,通常只能等几千年一次的阴司普查。无福的,也可能遇见有法力的妖灵,被摧毁或吞噬。
但被爷爷缩在描金箱子里的家谱,有先人记载的度化方法。
我凝思道:“虽然不曾试过,可是印象中那一条写得密密麻麻,应该会有效。再不然,诺大的中国,不信找不到能布法超度的禅院道观。”
伊打了个饱嗝,直起身子来端坐,才道:“这么多年,我一直看着这世间变化。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
说到末两句,流露出几分伤感。侧头一想,道:“目前也不急着回去,既然遇见郎君——和姐姐,盼望能在世间多留些时日。”
端起了精神,心思动得极快,留意着我和白素的表情。
说着莞尔一笑,对白素道:“姐姐不要见怪,既然知道郎君和姐姐的情谊,文秀并无再续前缘的念头。”
又笑:“何况文秀已经看出,郎君对姐姐真心一片。”
我嘿嘿一笑。
白素却也不出口否认心中的在意,道:“这么多年你只有一个念头,觉得失落是正常。既然是想再在尘世逗留些日子,我和罗米会设法照顾你。”
伊咯咯笑,精灵古怪地:“那就多谢姐姐了。”
精气神十足,是酒足饭饱的效应。
白素问:“我和他不住在一处,你是要跟我住还是跟他。”
伊眼珠转动,来回看着我和白素,捂着嘴笑:“跟你。罗君已经脾气暴怒,我怕他一会就撵了我出去。而且跟着姐姐有好处。”
白素微微笑:“咦,原来你眼力不差。”
伊笑道:“我也做了几百年的鬼,怎不知道你的本事比他这个阴阳眼要大得多——”悄悄对白素眨眼睛。
白素笑着拦住伊道:“不用和他说明,不然他生我的气。”伊果然依言噤声。
我笑道:“我哪有这么小气。但说起来,素,你的灵力,似乎和我大不相同。”
白素笑道:“羡慕也没用。我可不用像你,为了看见她,把自己装扮成加勒比海盗。”
伊好奇问:“加勒比海盗是什么?”白素道:“就是独眼龙。”
伊听了,指着我大笑。我见白素平平常常坐在茶几边,拉着伊的手说话,想起自己的古怪模样,也是禁不住一笑。
但想到一事,忧心道:“素,你真要带她回你那里住么?”
白素既然也是出生在有这类特异功能的家族,应该知道人不能和鬼魅长期相处,否则会被鬼气毒害。可是既然伊在身侧,我不好言明。
白素微一犹豫,道:“我是阴介体质,能与鬼相触。”
原来有这样的说法,我暗暗点头,白素能触摸伊的形体,大约就是为此。但终究是不放心,又追问一句:“长久住起来也没有妨碍?”
白素点点头,说:“是。”
我于是笑,也跟着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个放纸巾的木匣子,上次你就说喜欢,一会我帮你找个袋子装好。”
做了个鬼脸,道:“只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