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琴师 ...
-
郑九州是个不苟言笑的精瘦男人,对什么人都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大军开拔没几日,他便找上宣珩,说边关事急,不若自己带主力疾行,让监军带着一干文吏殿后。
他那干巴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宣珩硬是从中读出了几分嫌弃:你们这班读书人,走得太慢了。
这倒也无法反驳。宣珩自知自己的那些骑射本事都是些花架子,于是顺水推舟地应了:“如此甚好。我带人绕道沿途驿站,正好能检查一二,也算尽了监军之职。”
翌日郑九州便带着精兵向西疾行,给他留了个帐下管事照应。
这位管事与自家将军的风格迥异,执着把竹骨扇,见了谁都笑得春风拂面。宣珩与他对上,倒愈发像是公子哥结伴骑猎一般。
“宣公子,喔不,宣大人,今日行至梓城,可好好休整一番。”
罗万卿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凑近了低声说:“梓城虽不比京中,但也算这一路上最繁华的城。我已让人先行去安排了,今晚一定好好给大人接接风。”
宣珩莫名一个激灵。
这一路,这位罗管事已经明里暗里要拉自己去“接风”了数次。难为他在这行军路上还能找到酒楼乐馆,像是生怕自己这个京城纨绔发闷似的。
此番出行颇为仓促,宣尚书只来得及简单同他讲了个中利害,总结起来无非是一句话:未到河西见到姜芃和周守成前,需得时时刻刻小心安全。
姜太傅设法送了几个可靠的卫兵到他身侧,其余的便只能靠他自己随机应变了。
现下罗万卿如此热情地再三给他安排酒宴,自然不会是因为“仰慕宣二公子已久”。
此前宣珩推拒不过,只得捏着纨绔公子的架子挑三拣四。楼宇气派,但仿制拙劣,不去。酒菜丰盛,但格调不高,不去。歌舞齐备,但脂粉艳俗,不去。
一路周旋到这梓城,看来是糊弄不下去了。
罗万卿说的是实话,梓城地处要道,确实是西行路上最大的一座城。他今日铁了心要请宣公子赴宴,早早便遣人订了城中最好的酒楼。
甫一进门,宣珩便不得不承认这酒楼几乎不输瑞祥楼。罗万卿做足了准备,酒菜皆是上乘。仅有的几个亲卫被安排在隔间,宣珩随口胡诌着些附庸风雅的饮食说法,迟迟不肯落筷。
罗万卿露出了然的笑容,打了个手势,又邀功似的对宣珩说:“宣大人此前嫌歌舞艳俗,今日便安排了个雅的。这里的琴师个个出彩,一会儿便让那最好的给大人弹一曲。”
“行军路上不好张扬,只能请大人尝尝梓城这里特产的素酒。此酒别有一番风味,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话音刚落,堂倌便托着个木盘朝他们走来。木盘上只有个白玉酒壶,看起来颇为雅致。一个小童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张比自己还高的琴。
宣珩还没来得说什么,便听得一声惊呼。似乎是那琴童走得急了些,不知怎的就绊到了堂倌,一个趔趄便将那白玉酒壶甩到了地上。酒液撒了一地,甘甜的气息很快就弥漫在了空气中。
罗万卿脸色剧变,勃然大怒。堂倌连连讨饶,琴童也抱着琴瑟瑟发抖。
一袭红衣的琴师从琴童身后款款走出,惶恐告罪:“小童不懂事,冲撞了两位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她虽盈盈拜倒,却微抬了头,正好露出一双流光潋滟的眼睛。还未见得全貌,就能看出这定是位美人。
宣珩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姑娘,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大人?”
罗万卿从震怒中恢复过来,狐疑地去唤失了神的监军大人。
琴师跟着直起了身,怯怯地看向宣珩,心中却想:啧,若这样还认不出来,那还不如就让罗万卿一杯毒酒把他放倒算了。
宣珩这才仿佛如梦初醒,眉目含情地叹了一句:“果真是美人。”
姜芮松了口气,佯作羞赧地垂了头。罗万卿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张艳丽的脸,又见宣珩眼睛一错不错的样子,只得藏起心中不屑,陪笑着说:“大人喜欢就好。”
他挥手让堂倌再去取壶酒来,却被宣珩拦住了:“美人在前,何须饮酒。”
宣公子似乎终于有了兴致,目光一直跟随着琴师,再没瞧那满桌的饭菜一下。
罗万卿暗自磨牙,却也只能端着笑,陪宣公子听琴。
他自认也是读书人,通些音律,听完一曲并没觉得有什么惊艳之处。只是这琴师确实容貌殊丽、仪态万方,说是此地最好的琴师倒也不为过。
至少,阅人无数的宣公子,此刻看起来已神魂颠倒。虽然今夜没有达到目的,但留个破绽在身侧,倒也聊胜于无。
一曲终了,他便趁着宣珩抚掌吟诗的时候,笑眯眯地建议:“宣大人既然喜欢,不妨就将人带上。此行艰苦,出了梓城,怕是再难觅到如此绝色了。”
“这……”宣公子露出犹疑的神情,“怕是唐突了姑娘。”
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这位美艳琴师,似是完全忘了自己是个监军,带个姑娘在身侧才是荒唐。罗万卿摇着扇子,笑着保证:“只是多辆马车的事,宣大人不必忧心。”
宣珩感激地点点头,却又站起身来,斯斯文文地走到那琴师身前,一本正经地问起姑娘的意见来。
罗万卿暗自翻着白眼,口中还得给他捧场:“宣大人果真怜香惜玉,最为体贴美人。”
如此来回磨了好一阵,直到罗万卿丢出一袋银子到案上,琴师方才欠身行礼,应了这邀约。
斜睨着宣珩陪着琴师离开,罗万卿收了笑脸,发出一声冷哼。他慢条斯理地尝着满桌未动过的菜,一边盘算:行军路上醉死在美人帐中,听起来倒是比醉死在酒楼更恶劣些。这些银子使出去,也不算亏。
当晚,宣公子说是送琴师回房,却在屋里待到了亥时三刻。他没能就此在琴师房中过夜,倒是让罗万卿有些失望。
烛光映出两人坐在一处的身影,随着光影摇曳,看起来十分亲昵。不过,若是他知道两人在房中窃窃私语的并非情话,只怕就不是失望而已了。
宣珩正襟危坐在榻上,双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视地瞪着眼前的红烛,语气却是少有的严厉。
“姜太傅怎的能容你如此胡来!”
姜芮微蹙了眉看窗上映出的剪影,颇有几分不耐:“宣公子往日也是这么同姑娘说话的么?肩放松,侧过来些。”
她骤然逼近,携着脂粉的香气,差点激得宣珩跳起来。
“你……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宣公子声音恨恨,肩膀似乎更僵硬了。
姜芮干脆探出手去,扯了他袖子,又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若不来,今夜那杯酒,你是打算直接泼罗万卿脸上么?”
“我不喝,他也不能硬灌。便是撕破脸,隔间还有亲卫在。”
宣珩垂眸看着她的红裙,手心微微出汗。他方才顺着姜芮的力道,伸手撑在了她身侧,这会儿开口说话,几乎要碰到美人那晶莹的耳垂了。
美人轻笑一声,似是对这个姿势满意了。她知宣珩说的不错,索性耍起赖来:“如今我已是宣大人的琴师了,总不好过了今夜再送回去。”
心中莫名一跳,宣珩咬了咬牙,好声好气地劝她:“过两日你称病便是,我着亲卫送你回去。”
“宣公子果真体贴,”姜芮想起今晚这场戏,忍不住揶揄,“此番对琴师如此中意,你猜罗万卿会不会想办法再找些美人来?”
宣珩恨恨回击:“宣公子眼光甚高,哪是什么美人都能带在身侧的?”
姜芮微眯起眼,不置可否:“你可知罗万卿今夜在酒中给你下的是什么药?”
“无非是些迷药罢了,”宣珩努力将思绪拉回到正事上来,“监军途中寻欢作乐,一醉不醒耽误战事。估计连参我的折子都写好了吧?”
姜芮嗤笑一声:“宣公子果真是好心肠。”
她声音渐冷:“阿竹说,他下的是种难得的毒药,唤作醉梦沉酣。掺在酒中,会增添甘香之气。喝完之后,便是真的一醉不醒。”
“宣尚书应提醒过你此行凶险,我知你定是没理解其中之意。单凭父亲送的这几名亲卫,我实在是放不下心。”
她语带讥诮,宣珩却心神一动,撑着床榻的手似乎有些发软。
“姜小姐是忧心我,所以才冒险跟来的么?”
姜芮听出他语气有些异样,略略敛了神色,正经道:“此行你势单力薄,抵达河西前实在凶险。我并非疑心你的能力,但事关河西局势,能多一分力也是好的。”
虽然跟想听到的回答有些偏差,但宣公子仍然扬起唇角:“如此,便多谢姜小姐了。”
“不过……罗万卿眼光毒辣,姜小姐亦得小心遮掩身份。”
姜芮挑眉:“怎么?今日我扮得不像么?”
她特意化了艳丽的妆容,举止模仿了以前见过的乐坊姑娘。便是阿云乍一眼看到,也不会立刻联想到自家小姐。虽说她并不擅长抚琴,但今夜弹的这曲还算熟练,姜芮自觉应毫无破绽。
宣珩却微微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姜小姐什么都注意到了。唯独这双眼,不论是喜是惧,总带了几分锐利。”
“这天下的琴师,怕是没有一个像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