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枝擎天》卤煮火烧不要肺

12、番军

　　河西一带并不适合产粮，虽有屯田，但主要还是仰仗中央的供给。近年来，各地屡有收不上粮的情况，到了河西将士这边，直接的感受就是发饷的日子总有拖延。

　　番军领的饷少，投诚时又自带盔甲武器。因此每当粮饷延误时，总有流言说要解散些正规军，要不就是削减粮饷，变得与番军一样。

　　原本番军同正规军并无太多矛盾，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有时一起征战回来，将士间甚至还能增进些情谊。可如今到了争粮的时候，隔阂便渐渐加深了。去年冬天来投诚的那五支番军，便是因此而遭到许多将领的反对。

　　宣珩不解：“既如此，周将军又为何坚持收编这些番军？”

　　姜芃叹了口气：“这便是驻守河西的难处了。”

　　这些番军没了去处，兜兜转转，多半还是会袭击河西百姓，掠夺粮草。他们虽不成气候，但很难尽数剿灭。而且其他部落虎视眈眈，稍不留神，反倒顾此失彼。

　　其实这些投诚来的番军要求不多，又没什么心理包袱，真打起仗来勇猛异常。以往年景好的时候，将士们其实乐得花些口粮养着。

　　只是如今，家家都没什么余粮。

　　姜芮摩挲着手腕，抿唇不言。她早知河西的这些隐忧，因此前月会同赵参军提及。而现下的另一个麻烦是，余下的这些番军不好处置。

　　将士们心有疑虑，去岷关便不会带上他们。周将军凭着素来的威望，让那些番军首领们暂时缴了械，又同意派正规军把守番军营地。如此一来，更是人心浮动，也非长久之计。

　　况且此次寒旄部来势汹汹，要守住岷关，军力颇有些吃紧。而且，寒旄部的新首领有点本事，已笼络了不少部落人心，在番人中很有号召力。

　　姜芃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担忧：“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若当真是周将军看走眼了呢？”

　　宣珩脸色微变，沉默片刻后，方才开口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周将军镇守河西多年，既然他疑心此次连失三关是因布防图泄露，定有其道理。但是，莫说是这些只管听令冲锋的番军，便是普通将领，也接触不到三关的布防图。此为其一。”

　　“其二，那五支番军虽临阵倒戈，但三关的损失有限。若是处心积虑来做内应，似是有些杀鸡用牛刀。若是临时起意，他们到河西还不足半年，便是番人再不讲究，如此反复无常也不太合常理。”

　　他话音刚落，便见姜芮含笑颔首。宣公子忽然有些羞赧，不自在地朝姜芃望去：“姜大人觉得呢？”

　　姜芃沉吟片刻，点头应道：“宣大人说的在理。我这几日总忧心若真是周将军用人不察，邓太尉落井下石之际，我等难以应付。却是越想越偏了。”

　　“大哥所虑不无道理，”姜芮语气淡淡，“无论三关因何而失，五支番军因何而叛，细究起来，周将军都难脱干系。”

　　“而且，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只消稍稍用力，周家经营多年的格局就会崩坏。届时，邓忠手握漠北、河西两方重兵，可就真的毫无顾忌了。”

　　姜芃心头一跳，忍不住问：“婉婉，你可是已有了主意？”

　　方才姜芮浑身冷肃，眼底却是他熟悉的淡定从容。他近日来的忧虑得了肯定，心里却莫名多了几分底气。

　　姜芮闻言轻笑，反问宣珩：“宣公子名士风流，京中人人追捧。不知到了这河西，那些番人可也买账么？”

　　宣珩眼皮一跳，苦笑道：“我这张脸，怕是不怎么合他们胃口。”

　　宣大人是圣上钦点的监军，看起来同河西并无关联。他若能讨得那些番人的欢心，许是能比姜芃问出更多东西来。只是他毫无军旅经验，怕是做不到谢凝那般同将士们谈笑风生。

　　看出他的顾虑，姜芮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语气却十分正经：“宣公子像对坊间姑娘们那样，去哄那些番人便是了。”

　　也许宣珩自己并未察觉，他虽容貌过盛，言谈举止间却偏有种亲切感。京中的姑娘们也是见过世面的，这么多公子哥逢场作戏，唯独见了他还是会脸红心跳，平白生出几分偏爱来。

　　宣珩已听惯了她这般揶揄自己，还未说什么，姜芃却尴尬地轻咳一声。再细细一咂摸，姜大人的神色就变得微妙起来。

　　“咳，那明日，我便带宣大人去番军营地。”

　　姜芮却摇头：“大哥另有重任在身。岷关事急，大哥帮衬下罗管事，助他明日便带队西行吧。”

　　姜芃点头应了。支走罗万卿，他们行事就方便许多。

　　见宣珩脸上还带着几分苦恼，姜芮又道：“宣公子明日辛苦，我便替监军大人查一查郑九州的帐吧。”

　　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宣珩也只得应声起身：“那我这就去着人取账册。”

　　待他告辞出门，姜芃看着自家妹妹，欲言又止。上巳节后没多久，他便来河西赴任，既没见着宣家提亲，也没看到婚书聘礼。就是这位宣二公子，也多是靠书信往来才有些了解。

　　今日一见，倒与原本想象的有些不同。

　　嗯，确实是姿容绝代，也确实是机敏过人。但总感觉……方才是婉婉在调戏人家？

　　被自己这个想法震了一下，姜芃心中百转千回，也不知到底是喜是忧。

　　“大哥还有事？”姜芮斜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

　　“婉婉，你此次冒险出京，可是担心宣公子？”

　　姜芮干脆地“嗯”了一声。

　　长兄的脸色变得更古怪了。他犹犹豫豫地问：“那你同他……”

　　“已经定了聘，就等着完婚了。”姜芮答得一本正经。

　　姜芃发愁地看了她一眼，絮絮叨叨起来：“婉婉，你真的中意他？我是说，宣公子确实，呃，青年才俊，但你方才也说了，这京中的姑娘们……”

　　“咳，我是说——我原想着，待过几年，局势稳定了，宣尚书通情达理，许是可以同他谈和离。到时你再挑个中意的……”

　　其实他还想接着说，听闻谢凝重回朝堂，说不定解了心结，还能再续前缘。但眼见姜芮脸色愈发不耐，他便识相地收住了话头。

　　“大哥若能有一半的心思花在自己的亲事上，母亲或许神清气爽，倒好少喝几副药。”

　　姜芃讪讪地垂下头。

　　姜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宣珩此行势单力薄，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做太多布置。我冒险跟来，不单为他，亦是想替你分忧。”

　　“至于这门亲事，我中意得很。大哥不必想东想西，安心准备贺礼便是。”

　　说到这里，姜芮察觉自己有些不悦。先是阿姝，再是长兄，为何一个个都觉得自己不该喜欢这门亲事？再怎么说，宣珩都是她亲手挑的夫君。就算真是个美貌废物，她也不至于还没完婚就已经想着和离。

　　宣珩会不会也这么觉得？

　　她心念一动，暗忖着待河西事毕，回京之后得尽快完婚。若让宣家觉得联姻脆弱，可就平白生出事端来了。

　　姜芃感觉她并没有理解自己说的重点在哪里。但她既然说了“中意”，做兄长的也只能应一句“如此甚好”。

　　想来想去，他又补充道：“婉婉，若是日后他伤了你心，我同父亲定不饶他。”

　　伤心？

　　如今联盟已箭在弦上，若宣珩临阵脱逃，她也不介意用些手段。想起那日在醉吟舫的对话，姜芮倏然一笑：“若真如此，我自会拿刀架他脖子上。大哥不必忧心。”

　　直觉这说的大抵不是一回事，但看妹妹气势依旧，姜芃觉得自己确实不必忧心这个。毕竟常被嫌弃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人，是自己而非杀伐决断的姜小姐。

　　可怜宣大人兢兢业业地去讨账本，莫名打了好几个喷嚏。今年的秋意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他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忧心忡忡。

　　翌日，三人各自行动起来。

　　姜芮让阿竹守在门口，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对堆了一屋子的账册票据。她卸了钗环，松松绾了个发髻，披着件宽大的袍子，赤足在屋中走来走去。

　　这段时日扮作美艳琴师，着实有些累人。如今任务繁重，她却感觉整个人轻快起来。

　　另一边，宣珩在罗万卿面前敷衍了几句，就把剩余的事情尽数推给了姜芃。他不知自己要如何像哄坊间姑娘那样去哄那些番军将士，思来想去，最后藏了坛河西常见的烧酒，孤身进了军营。

　　许是他这张脸比他自己想的更招人喜欢些，如此赔了数坛酒进去，倒还真让他问出了点东西。

　　今日趁着夜色，宣公子带着微醺的醉意，在阿竹微妙的目光下，径直进了姜小姐的账房。

　　按说宣公子这些年饮酒纵乐，酒量应是不错。但京中佳酿不比河西烈酒，他一人同那些郁闷的番人连喝几日，便是再清醒的脑子也变得有些轻飘飘的。

　　见他进来，姜芮拢了拢衣襟，又皱了皱鼻子。宣珩便愣愣地站在门口，心中懊恼：怎的如此心急，没想着换身衣服再漱个口？

　　“坐。”姜芮倒了茶，抬头见他还杵在原地，只得出声唤他。

　　宣公子便乖巧地在桌前坐下，慢慢把整杯热茶都喝了。感觉自己清醒了些，他组织了下语言，开口道：“番军之中，有些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