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世界毁灭的旅行》tltz1_小非

2、二 旅途伊始

　　罗斯还记得自己遇到尼古拉那天。
　　那时候，世界还很和平。虽然说是“那时候”，但其实只是十年前。
　　以他的年龄，不该用“只是”形容十年。
　　但对整个世界的巨大变化而言，十年还是太短了。
　　那时候，黑暗刚刚从地下涌出，以光明为信仰的大陆被黑暗浸染，大家以为这只不过是又一次黑暗的暴动，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英勇的战士会杀死魔物，将黑暗再次封锁入大地深处。
　　一直以来，黑暗都太弱势了。
　　没有多少人在意一两头被黑暗魔化的野兽、一两处被摧毁的村庄，或是一两个从村子里逃出的孩童。
　　这个国家本来就有很多乞丐和流民。没有黑暗，也有人与人间的倾轧和战乱。
　　那时候罗斯十五岁，一头没什么特点的深蓝色头发，和这片大陆的大多数农民一样衣不蔽体，终日低头劳作。太阳把他晒得黑而红，饥饿让他矮而瘦，田间的泥土留在他身上，即使他逃到数百里外的城镇，这一切也依旧伴随着他。
　　他蜷缩在城镇的阴影里，躲避夏日的炎热。这种地方总是蜷缩着大量乞丐，他们中的大多数连条裤子都没有，强壮的徘徊在海港等待苦力活，另一些人则伺机盗窃。什么都做不了的就倒在路边，也不知死没死。
　　那时候，他两个都能干，但都不敢干：苦力和盗窃也有地盘划分，新人总会收到拳脚作为警告。他只能尽量寻找机会，从阴影里出现，又从阴影里离开。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属于黑暗。
　　这个世界只有两种魔法：光和暗。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具有两种属性，光属性强，整个人就会明亮些，暗属性强则相反。但是，人类只能用光这一种属性，使用黑暗的是已经堕落的疯子。
　　他偏深色的头发、眼睛和皮肤都在提醒他，他并不被光明看好。
　　也许正因如此，魔物才会毁掉他的村子、杀死他的父母。
　　反正，教廷是这么说的。他们总是把一切苦难归因为信仰不够虔诚。
　　他也确实不虔诚。
　　那天，他饿得头昏眼花，决定铤而走险，干一票大的。对他而言的“大的”就是偷富人，本地的富人不好偷，一旦被发现，容易牵连一大片人，导致乞丐先把你揍一顿再绑上去；外地的就好些，尤其是那种看起来有点蠢、没见识过底层的年轻富人。
　　乞丐间流传着传说，有人偷富家小姐，一夜暴富——这个富家小姐的身份、姓名乃至性别永远在变，不变的是一夜暴富。
　　偷外地人的机会不多，所以，当听说一伙有钱人正住在最大的客栈里，他决定去试试运气。

　　不，他没偷到尼古拉身上。
　　偷窃也要讲究技巧，没人会去偷一看就不好惹的家伙，尤其是骑士。那时候罗斯其实没见过骑士，但一个骑着马、全身铠甲、剑上的装饰熠熠反光的家伙，光是站在那，你就知道该离他远点。
　　而且，尼古拉没住在客栈。
　　这城镇是罗斯眼里的辉煌城市，但对帝国而言只是个边陲小镇，最好的客栈里，墙壁也会时不时掉下土渣。当然，这里也没什么安保，最多就是几个拿着棍子、稍壮一点的家伙守在门口。
　　罗斯在一条街外偷偷等着，等别人成群结队地经过，就偷偷摸一下跟在最后的家伙的口袋。
　　这事其实没那么危险，就算被发现了，最多也就是被那家伙狠狠揍一记。一个走在最后的人能有什么地位？那家伙比这群乞丐还不想麻烦前面的大人物，不会在小偷身上浪费时间。
　　这是罗斯的常识。
　　那时候，他贫瘠的生命没有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殿后护卫”。

　　他挨了一顿暴打。
　　血落在地上时，他听到有钱的人们在哈哈大笑。听起来，他们把他当成了饭后的消遣。
　　后来他提到这事时，骑士们总会面露不忍，问他疼不疼，要给他报仇。但他其实不疼也不恨，他脑子里一片嗡嗡声，肢体的感受和情绪在同步远离他，只留下一具躯壳。他好像只有一颗脑袋，并且生来就是倒在那，沾满泥土，土里和着自己的血。
　　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在数自己耳朵里的冲击声。
　　到处都是带着麻木的痛，有东西用力敲在他肩膀，砸碎他的骨头。一杆矛挑起他，把他晃晃悠悠地挂在矛尖，他没有衣服，所以挑起的是他脊骨处的皮肉。
　　笑声听起来忽远忽近，到后面，两种状态似乎融在一起，声音变得又近又远。
　　那时候他才知道，人在等死时，可以什么都不想。不想，自然也不恨，好像那些拿他取乐的，反而是他生命里毫无意义的一个笑话。
　　他呆呆望着地面。
　　然后，久远的教诲在他脑海中翻腾。
　　这片大陆的所有人都被这样教育——虔诚信仰神明，牢记反省与忏悔，向祂祈祷，祂会保佑。
　　情绪终于回到他身上。
　　他用难以移动的嘴唇吐出牙齿，也吐出血和内脏碎片。
　　他在心里说——
　　我厌憎这个世界。

　　“各位，玩够了吗？”
　　尼古拉的声音第一次闯进他的耳朵，和其他很多声音一样，近在咫尺，却似乎远得朦胧不清。
　　骑士在他面前站住，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这人是一块摇晃的暗红斑块，佩戴一个奇异的、反光的东西。
　　尼古拉将反光的徽章摘下，展示给那些富人。
　　“非常抱歉打扰各位取乐，但我们还有正事要做，再拖下去，不好交差啊。”
　　又一阵嘈杂，罗斯被扔在地上，纷乱的脚步声匆匆远去。
　　他贴着地面，炎热的夏季，大地就像一块烧红的陶土，而他是嵌入土中的装饰物。他呆呆看着，思考着，甚至在想，这下是不是要拖很久才能死？
　　死亡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件漫长的麻烦事。
　　他等待，而另一双脚出现在他视野里。
　　视线忽然清晰起来：光从上而下扫过他，治愈术强行愈合他的伤口，让他已经被砸扁的躯体重新拥有人形。当他抬起头，他看到一个头发颜色浅得一看就光明属性强大的家伙蹲在他面前，笑吟吟地对他招手。
　　“我是山谷骑士团的副团长可沙萨。我们团长让我把你捡回去。”

　　时间回到现在。
　　尼古拉将身边的黑暗拉成细丝。
　　他看看罗斯，某个光明骑士正一本正经地问：“你有毁灭世界的计划吗？”
　　“……这是你这个骑士该问的吗？你不怕光明神抛弃你？”
　　“光明神就没眷顾过我。”罗斯随口道，“你这是没有？”
　　失忆的尼古拉嘴角一抽：“你刚才还让我别质疑山谷骑士的光明。”
　　“我又没说你质疑得不对。”罗斯挥挥手，“果然没有计划啊……”
　　“你现在是在质疑我的黑暗？”
　　罗斯忽然转头望向他。
　　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他的倒影如同一块烙在对方眼中的红斑。
　　他呼吸一滞，本能地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就见罗斯笑了。
　　很轻、很温和。像从一场关于失去的噩梦里惊醒，发现自己最在意的人就在自己身边，忍不住给对方掖掖被角，露出这样的笑容。
　　“你的黑暗，”罗斯笑着重复，“怎么会，看颜色也知道光明神不喜欢你。”
　　尼古拉对自己的暗红发丝耸了耸肩。
　　“我只是在想，既然你没有计划，我们可以多相处一会。你慢慢想，想到这个世界毁灭为止。别担心，就算你什么都不做，黑暗也依旧在侵蚀大陆。这里早晚会毁灭。”
　　“怎么，”尼古拉随口道，“你很喜欢和我独处？”
　　“……我说的是‘相处’，怎么就变成‘独处’了。”罗斯目光飘忽。
　　“这里有第三个人？”
　　尼古拉完全抓住了重点，罗斯的目光飘向远方：“呃，从这里出去的话，还是有其他人的。”
　　尼古拉摸了摸下巴，有些新奇地望着骑士。
　　“我不喜欢你，”他试探道，“也不是很想和你独处。”
　　“我知道。”罗斯语气平淡，“你喜欢我才怪了。”
　　如果说，发现对方的心意是抓住一个把柄，那此时，这把柄从他手里溜走了。
　　微妙的不满让黑暗涌动，仿佛无数伺机猎杀的蛇。
　　罗斯注意到了。
　　但投过来的目光是平淡的，好像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你——”
　　“你还好吗？”罗斯喃喃，“黑暗确实会让人不太舒服。……啊，你还在失忆。身上还有别的地方难受吗？我会一点治疗，虽然是光属性，但应该不至于没用。”
　　尼古拉不可能乖乖站在这让骑士对他用魔法。他本能地攻击对方，让这家伙撞在地面。徽章尽职尽责地在撞击时保护罗斯，他没受伤，平静地起身，再次看向尼古拉，波澜不惊的浅蓝色眼睛像两潭死水。
　　“失忆了也不喜欢我，真有你的风格。”他像在抱怨，“既然不打算杀了我，那就出发？边走边想吧，而且我饿了。”
　　尼古拉从他脸上看到他垂在身后的手。
　　目光被对方的身体遮挡，但元素能感觉到，这家伙的手用力握紧，指尖挖进皮肉。
　　被黑暗影响的人忽然愉悦起来：“我们很熟？”
　　“作为敌人很熟，不可以吗？”罗斯的手握得更紧，“好吧，其实完全不熟。你大概根本不想听见我的名字，毕竟我是‘光明’嘛。”
　　“我不会如此轻视我的敌人。”尼古拉慢慢靠近他，忽然伸手扯过他的手腕，“你的治愈术先给你自己吧。那个徽章不会阻止你自己的攻击？”
　　罗斯的手在他手里颤抖。
　　蓝色的眼睛向他抬起，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
　　有一瞬间，他以为这家伙哭了。
　　“尼古拉，”罗斯小声叫对方的名字，“你啊……”
　　他立刻松手：“这么念可有点让人难受了。”
　　罗斯自嘲地笑了笑，扯开话题：“离这里不远有个村子。要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