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丢了生死簿》緋雪非雪

2、天命人

　　玉帝冷笑一声：生死簿是上古法宝，又怎么会轻易丢失，定然是地府众鬼在作怪，阻止OA系统的推行。
　　这数百万年来，地府着实是自由懒散惯了，脱离了天庭的束缚，竟日与妖魔鬼怪为伍。一群适应了黑暗的鬼怪，又如何肯主动暴露在阳光之下呢？
　　玉帝怒气值直线飙升，恨不得把地府给扬了！
　　可是，地府众鬼固然该杀，真的把他们都杀了，天界和人界的亡魂又如何处置呢？
　　在新的阴间秩序制定之前，这班小鬼还死不得。
　　玉帝这么想着，理智战胜了冲动。所谓帝王心术，应当刚柔相济、恩威并施。念在地府众鬼是初犯，还是给他们一个面子，让他们自查一番，交出生死簿来，皆大欢喜。
　　阎王执掌地府数百万年，想来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
　　于是他调整好呼吸，换上了如沐春风的表情，拨通了阎王的电话。
　　阎王那张漆黑如锅底的大脸占据了一整个电子屏幕：“玉帝，您找我啊？”
　　“小阎啊，生死簿丢死一案，本帝君命你彻查，三日之内，务必要找到生死簿并将全部信息录入OA地府系统，否则严惩不贷。”
　　三日之期已过，生死簿仍然下落不明。
　　阎王爷抓耳挠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查不出来，那么本帝君亲自前往。”玉帝威严的面容在屏幕里一闪而过，阎王面露为难之色：“这，恐怕不妥当。”再一抬头，玉帝已经带着天兵天将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地府黑漆漆的，长期缺少光照，一帮小鬼们体内严重缺乏维生素D，血钙含量也不足，平时就是呆呆笨笨的，这时看见了玉帝，吓得四散而逃。
　　阎王自打发配地府就郁郁不得志，常年酗酒落下了酒精中毒的后遗症，平时就会手抖，见了顶头上司，手脚抖个不停。
　　判官、无常及当值的鬼差们听见玉帝来访，一个个套上了工作服，站在阎罗殿里只会阿巴阿巴。
　　玉帝瞥了一眼地府的光景，以袖掩住口鼻，也掩住了脸上的轻视和不满。
　　太白金星适时开口：“方才是谁大放厥词，污蔑帝君大人？”
　　殿内众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太白金星又说：“这是阎王失察。”
　　玉帝长袖一挥，指着阎王的鼻子，嗓音抬高了八度：“刚刚是谁在妄议本帝君？给我从实招来！”阎王不语，径直滚下大殿。
　　太白猛踹了他好几脚都没有醒，显然是装死。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上神动怒了。
　　玉帝大喝：“给我往死里打！”
　　天兵天将拿着捆仙神，先绑阎王，再绑小鬼，阎罗殿下黑压压的一片，众鬼五花大绑仿佛待宰的猪羊。
　　玉帝统领三界，讲究的是以德服众，这数百万年来，第一次亲自下令体罚下属。棍棒当前，只待他一声令下。玉帝还是过不了心理的那一关，在阎王殿里团团转。
　　太白金星上前，扒了扒阎王的眼皮，只见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便邀功道：“启禀帝君，阎王爷在装死。”
　　玉帝说道：“先打他五十大板。”
　　两个天兵左右开弓，猛揍阎王的屁股。太白立在一旁，历数他的罪证：“阎王爷，你玩忽职守，丢失生死簿，这是第一条罪状；治下不严，纵容小鬼蔑视天规，辱骂上神，这是第二条罪状；上神面前回避职责，装死搪塞，这是欺君犯上，第三条罪状。三罪并罚，按律当诛。帝君慈悲为怀，只打了你五十大板，这是天恩浩荡。”
　　阎王疼得龇牙咧嘴，回应不了一点。
　　玉帝踱着方步，走上阎王殿。这大殿装修倒还算古朴，黑漆桐油的案几，黑漆桐油的条凳，案几旁的箱箧里装着几卷褪了色的竹简。
　　见此情景，玉帝心里有了些许的宽慰：这个阎王虽然不怎么靠谱，为官却也还算清廉。此时见了阎王爷趴在地上龇牙咧嘴的模样，不由地心软了几分，于是叫了停。
　　玉帝开口道：“阎君，此事罪不在你，本帝君陪你一同寻找生死簿的下落。”
　　阎王疼得直不起腰，趴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落泪。
　　生死簿丢失一事，早已在地府掀起了轩然大波。原本排队轮回的灵魂们失去了控制，在地府四处游荡。在各层地狱服刑的鬼魂们也加入了游荡大军。
　　六道轮回的鬼差们望着失控的阿飘们，无计可施。理论上他们是按照上级指示押运灵魂，安排转世，可是上级也应当遵照生死簿的记载下达指令。如今生死簿丢了，他们也只能停工开摆。
　　鬼门洞开，巨量的幽灵涌向人间。这些灵魂在地府时日已久，许多已经记不清人间的事了，于是四处游荡，严重扰乱了人间的秩序。
　　原本一派清明、祥和安宁的人间笼罩在可怕的迷雾中。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影子浮现了出来，借着种种异象操纵舆论、妖言惑众。长此以往，非但人间失序，三界迟早也会陷入动荡之中。
　　玉帝携十万天兵，与阎王、判官、无常及众鬼差仔细搜索地府的每一个角落，从第一层地狱搜到第十八层地狱，从忘川到黄泉，从奈何桥到鬼门关。十万天兵的金甲照得地府亮若白昼，连一个蝼蚁都无可遁形，却丝毫没有生死簿的踪迹。
　　行到地府的出入口，只见鬼门洞开，一堆阿飘吊在门口荡秋千。玉帝震怒：“是谁把鬼门打开的？”
　　随行的众鬼差一哄而上，争先恐后地去关门，有的阿飘被关在门外，有的被关在门里。更有甚者，一半被关在门外，一半被关在门里。
　　上神震怒，众鬼差们只求自保，管不了其他。
　　玉帝指着阎王的鼻子破口大骂：“阎罗王，本帝君命你执掌地府，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阎王不徐不急：“小王知罪，请帝君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玉帝脸色稍霁：“看来你早有对策，说来听听！”
　　阎王拨开鬼差，凑到玉帝跟前，附耳私语：“地府有一至宝——九幽镜，相传是盘古开天辟地时的宝物。凡是地府一百年内的种种，此镜一照便知。”
　　玉帝情急之下，忙说道：“既然如此，何不用此镜查探生死簿的下落。”
　　阎王脸色略显为难：“不过，动用此镜，需要小王的百年修为。”
　　玉帝很是豪爽：“给你加百年修为。”
　　阎王得寸进尺：“两百年。”
　　玉帝大手一挥：“如你所愿！”
　　一行人来到了地府最深处——九幽之境，此地晦暗阴湿，九幽镜上结了层层的蛛网，蒙上厚厚的尘，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玉帝命天兵前去擦洗宝镜，却被宝镜的威力所震伤。
　　阎王解释道：“这是冥间之物，天神不得近身。”遂命小鬼上前打扫整洁，阎王在镜前打坐，灵魂出窍，启动了九幽镜：九幽镜中并未显示出生死簿的下落，而是地府的众生相。
　　阎王不分昼夜地饮酒，喝得醉醺醺的。鬼差们经常溜到阳间吓人，更有甚者，和凡间那些邪修狼狈为奸，用法术坑蒙拐骗。判官们到处吃拿卡要，视家属给的好处费多寡来决定亡魂投胎的等级。家属不给好处的，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人世间的人们不再重视德行，而是疯狂的祭祀烧纸，除夕，开年，元宵、清明、端午、中元、重阳、寒衣、冬至、腊八，三界一切庆典，凡人们都大搞祭祀，大量的纸钱造成了地府的通货膨胀，底层鬼差们一年的俸禄不够一月所需，更加频繁的前往人间勒索，而判官们竟然在地府隐蔽之处私藏了大量的赤金元宝。
　　玉帝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双拳，脸上虽无表情，额头的青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愤怒。
　　天兵天将们依着九幽镜的指示，按图索骥，果然在地府翻出巨量的黄金。
　　玉帝气得浑身发抖，阎王吓得双腿发软，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玉帝暴怒：“尔等丢失生死簿，是死罪，玩忽职守，更是罪加一等，升堂！”
　　阎罗殿上，一片鬼哭狼嚎，其中哭声最嘹亮的正是阎罗王本王：“小王实在是冤枉啊，冤枉，请玉帝陛下明察！”
　　阎王趴在殿下，已是遍体鳞伤，仰头看着自己往日办公的地方，此刻正坐着他的顶头上司，三界十方四生六道之主——玉皇大帝。玉帝穿着华丽的金色冕服，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周身笼罩在一片金光祥瑞之中，把阴森幽暗的阎王殿照得亮如白昼。
　　玉帝盛怒之下，他周身的金光更加刺眼，那些法力低微的鬼差们难挡上神怒火，直接就灰飞烟灭，法力高强的鬼差们也是叫苦不迭。
　　在天兵天将的大记忆恢复术之下，地府众鬼差们能交待的、不能交待的统统都招了。玉帝亲自审理卷宗，龙颜大不悦。
　　一旁看热闹的小神们躺在按摩椅上，戴着太阳镜，磕着瓜子，吨吨喝着快乐水，在内心默默称赞：玉帝不愧是玉帝，就连阎王殿里古朴的黑漆柳木条凳也被他坐出了黄金宝座的气势来。
　　审讯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地府众鬼差死伤无数。
　　黑白无常被捆仙索绑在一起，用木棒痛殴，黑无常被打得直掉色，弄脏了白无常。两只小鬼都成了灰色，抱在一起痛哭：“别打了，别打了，打死了没有鬼干活了。我们这样的小角色奉旨捉人，哪里能接触到生死簿？”
　　牛头被打得肿成了猪头，马面被打成了四不像：“我们虽然能接触到生死簿，可是上司怎么说，我们怎么记，绝对不敢弄虚作假。”
　　判官向来审判鬼魂，自己被判还是头一遭，除了痛哭流涕就是磕头求饶，吓得说不出话来。
　　阎王之前刚加了两百年修为，还没来得及高兴，已经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了。
　　地府幽暗阴湿，长期待在此处，会损害天神的修为。事到如今，玉帝倒也顾不得修为受损，他急需整顿地府。
　　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升形成了天，浊气下沉形成了地。天庭的天神是轻灵之态，而冥界的鬼仙是幽浊之物，故而千万年来，天庭地府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由于阎王的不作为和小鬼们的乱作为，非但是地府一塌糊涂，把人间也弄得乌烟瘴气，玉帝作为三界至尊，实在不能袖手旁观下去了。
　　小鬼们呜呜哇哇，哭得他心烦意乱，阎王被打得奄奄一息，三魂七魄当场被打碎了两魂六魄，仅剩的一魂一魄还囚禁在拘魂锁内。
　　行刑的天兵也求情：“启禀帝君，再打下去阎王就死啊！”
　　玉帝：“把这群尸位素餐的鬼怪统统杖毙，本帝君正好重建地府。”
　　“地藏王菩萨座下谛听兽驾到。”
　　“上神息怒！”
　　极大的威压之下，天兵们挥动棍棒的手不自觉停住了，被动地静听“笃笃笃”的脚步声。
　　玉帝心下讶然：区区一个佛门边缘人物的宠物，在三界至尊面前，居然可以摆这么大的谱！看来，在灵霄宝殿坐得太久，果然和下界脱节了。整饬了地府，下一个就要拿佛门开刀。
　　脚步声越来越近，琢磨着神兽已经走到了殿门口。玉帝开口道：“快快有请神兽！”
　　谛听全身白毛，金色独角，虎头犬耳，龙身狮尾，摇摇摆摆走进来像一条独木舟。
　　在玉帝和一众天神的注目礼下，谛听缓步走上大殿。谛听是四足神兽，未化人形，坐不了椅子。小神早已搬来蒲团，请谛听趴下。
　　玉帝笑容可掬：“神兽前来，有何指教？”
　　谛听说道：“我主地藏王菩萨算出地府今日有一劫难，特命小兽前来化解。”正在受刑的阎王和众鬼差抬起了脑袋，肿成猪头的脸上写满了期待：太好了，是地藏王菩萨，我们有救了！
　　众鬼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声呼救：
　　“神兽救命！”
　　“生死簿丢了。”
　　“玉帝要打死我们！”
　　“已经被打死了。”
　　谛听从蒲团上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开口：“且让小兽听听，生死簿的下落！”
　　它在青砖地板上趴下，偏着脑袋，左耳贴地，仔细听了好一会儿，右耳贴地，又听了好一会儿，重新站了起来，不徐不急地开口：“生死簿现下就在人间。”
　　阎王忙问：“可有具体方位。”
　　谛听：“这就不得而知了。”
　　玉帝吩咐道：“宣千里眼、顺风耳上殿。”
　　千里眼眼观六路，然而人间有迷雾笼罩，五彩斑斓，十色闪烁，千里眼看不清楚。
　　顺风耳耳听八方，然而人间有雷电交加，五音喧嚣，人声鼎沸，顺风耳听不真切。
　　一筹莫展之际，地藏王菩萨口念佛号走了进来：“阿弥陀佛，小僧来也。”
　　菩萨掌心有一枚莲子，只见以业火催开金莲，莲花盛开之际，人间的沧海桑田仿佛一幅画卷般在众神及众鬼眼前展开。
　　迷雾笼罩的人世间，尚存有一片净土。此处山清水秀，灵气充沛，依山傍水处，一位年轻女子正在闭目打坐。她容颜很普通，丢在大路上找不着。然而周身自有一股神秘气韵，不落凡尘。
　　“玉帝请看！”
　　玉帝凑近一看，说道：“此人一身正气，仙风道骨，定然是帮助本帝君寻找到生死簿的不二人选。”
　　地藏王脸上浮现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微微摇了摇头，对上玉帝赞许的表情，又点了点头：“是，也不是。”
　　玉帝开口道：“这是六根清净的修行人，恰好又在人间，由她来寻找生死簿，再合适不过。本帝君知道仙凡终有别，还请菩萨助我，觉醒天命之人，使生死簿归位，结束地府和人间的这场浩劫。”
　　地藏王菩萨脸色变了好几变，终于点头，艰难地说了一声：“好。”
　　只见他闭上了佛眼，双唇微微翕动，念了一整段的梵语祝祷词，阴森森亮幽幽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向大殿内聚拢，最后汇聚到金莲之上，隔着屏幕，输送到幻境的女子身上。
　　菩萨大喝一声，做狮子吼：“天命在汝，还不快快醒来。”
　　幻境中的女子睁开眼睛：“弟子云空，谢师傅成全。”
　　玉帝说道：“云空，本帝君命你寻找生死簿，上天入地，无人可挡。待生死簿归位，汝亦可修成正果。云空，你可愿意。”
　　云空回应得斩钉截铁：“云空，不愿意。”
　　玉帝脸色冷了下来：“本帝君的命令，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不要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地藏王菩萨在一旁说道：因缘际会，借假修真，这也是汝在红尘之中的一段历练。”
　　云空跪在石板上，向地藏王叩首：“多谢菩萨教诲，云空遵命就是。”
　　地藏王捋下谛听脖子上的一圈白毛，在黄泉里浸了浸，幻化出一只四蹄踏雪，尾巴尖有一撮白毛的玄猫。天兵和鬼差星星眼：“太可爱啦！”
　　“本座赠你一匹坐骑，有了它，三界六道畅通无阻。”
　　云空抱着玄猫，微微一笑：“谢菩萨。”
　　玉帝是三界之尊，在天庭里无数美貌仙娥簇拥着他，如今这个相貌平平的凡间女子竟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哪里受得了这番委屈。
　　此人对地藏王比对自己恭敬温顺多了，更遑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放在脚底下踩。不由恶向胆边生，抬手就是一道金光，透过幻境直直打在云空身上。
　　“云空，天命在汝，本帝君赐汝法宝，上可飞天，下可遁地，入火不焚，入水不沉。”
　　云空只觉得左腕一阵剧痛，原来扣上了一枚金镯，镯子上的金铃铛叮咚作响。她伸手去脱下金镯，谁知镯子里密密的刺如同獠牙一般，在她腕上生了根。
　　玉帝威严的声音响起：“待生死簿归位，金箍自然脱落。”
　　云空礼貌微笑：“我谢谢你全家。”
　　既然找到了天命人，假以时日，生死簿也将归位。地府毕竟阴湿，天神不可久居，于是玉帝带着天兵天将离开地府，回到了九重天。
　　临行前，他命令阎王及众鬼差他们戴罪立功，协助天命人寻找生死簿的下落。
　　地府举行了盛大的派对，庆祝劫后余生。众鬼邀请地藏王菩萨坐上首，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菩萨是佛门中人，不饮酒也不食荤腥，于是再三推辞，奈何众鬼再四相邀，勉强吃了几枚果脯，就牵着谛听回去了。
　　地藏王菩萨曾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故而一直居于九幽之地，为迷途的鬼魂们讲经说道，尽管他的神通早已臻于化境，却依旧不愿成佛。
　　一僧一兽，沿着黄泉慢慢地走着，四周除了脚步声，就是无尽的沉寂。
　　良久，谛听打破了沉默：“这个玉帝，没有丝毫耐心，他甚至不肯听人把话说完。”
　　菩萨问道：“你能听三界六道，能知过去未来，如何要说听不到生死簿的下落？”
　　谛听说：“玉帝正欲收回统治三界的权力，整饬了地府，下一个就是佛门。”
　　菩萨抬手，掌心的古莲子掉落黄泉，须臾间开出满池的莲花。
　　他双手合十：“冥冥间自有定数，善哉！”
　　听谛知道，它的主人不会束手就擒。佛门，也不会坐以待毙。所谓借假修真，三界，即将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到最后一刻，又焉知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