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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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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明章回来的时候面色阴沉,很明显在赵平州那儿挨了骂。
“秦安帮会几个老板买股爆了仓,蜀绣纺织厂的合约估计要黄。”
办公室里又进来几人,为首的一个骂骂咧咧:“维尔逊死了,英国商会乱成一锅粥,想一出是一出,前天刚谈好的,今天说毁约就毁约。”
季浔言指尖微滞,神色不显,继续整理桌上堆积的报纸。
萧明章接了那人递过来的合同,扫了一眼后随手丢到一旁,“行长说了,英国商会那边的一切事宜暂放,英国会派新的商会执事过来,到时候再说。现在蜀绣纺织厂…”
众人忙到傍晚,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泥瓦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萧明章签下最后一份合约,指了个跑腿的:“把这个送到行长办公室。”
他抬头,见季浔言仍坐在桌前,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怎么不走?”
季浔言抬眼看向窗外,声音清淡:“……外面下雨了。”
雨滴打到窗玻璃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窝。
“这点雨连衣服都打不湿。”但转念一想,季浔言这小身板淋点雨说不定会生病,于是萧明章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把黑伞,递了过去,“我这儿有伞,给你用。”
季浔言笑着摇摇头,“没事,等弄完这些我再走,”他指了指桌上的一沓纸,“到时候这雨说不定就停了。”
他说话的时候仰着头,毛衣领滑下去一些,萧明章隐约看到了一抹红痕,那个位置,那个颜色,很难不多想。但他不是热衷八卦和桃色之人,权当没看见,拿起自己的大衣往外走。
西桐路,一辆别克熄了火停在胡同口。朝胡同里望去,黑漆漆的,像一只巨兽张着大口,吞噬着所有光亮。
细密的雨滴砸在车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早上,季浔言打开办公室的窗子,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夹杂着几分凉意。
“这么早?”萧明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季浔言扬起嘴角一笑,没说话。
有人敲了敲门,“季副经理,有人找您。”
季浔言走到大厅,一眼就看见沈北楼坐在沙发上。他两条长腿随意叉开,姿态慵懒,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他面前的桌上摆着茶和银行招待贵客的点心,但显然他一口未动。
前台小姑娘见了季浔言跟见了救命恩人似的,如释重负,连忙说:“季副经理来了!”
季浔言走过去,小姑娘偷偷瞄了眼沈北楼的神色,蹑手蹑脚离开了,仿佛逃离了什么危险地带。
“沈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见沈北楼不说话,季浔言又问:“沈先生是要办理什么业务?我可以——”
“昨晚为什么不回家?”沈北楼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他姿势没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周围气压低得吓人。
季浔言微微蹙眉,语气依旧淡然,“沈先生,我回不回家是我的私事,与您无关。如果您来汇平银行是为了问这些,那恕我不能奉陪。”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沈北楼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他的风衣下摆扬起一角,又很快垂落下去。
直到中午,季浔言走出办公室,远远看见沈北楼还坐在那儿,桌上的茶和点心原封不动。
“季副经理,”前台小姑娘跑过来,压低声音说,“他说要等你下班,一直坐那儿,我们谁也不敢上去,刚才岳经理说……”
“沈北楼?”慢季浔言几步的萧明章从后面走过来,诧异道:“他来干什么?”
小姑娘瞥了眼季浔言,小声说:“等季副经理……”
萧明章皱起眉头,对季浔言说:“你认识?沈北楼这人不好打交道……”
“不认识。”季浔言想了想,又说:“一面之缘。”
沈北楼一身黑色搁那儿一坐,分外扎眼。来来往往经过那一处的人,无论知不知道他是谁,都会偏头多看一眼。
“沈北楼,”季浔言走过去,径直坐下,上半身下意识地绷直,“你到底想干什么?”
“请你吃饭。”沈北楼脱口而出。
“什么?”季浔言怀疑自己没听清楚。
“中午了,你不吃饭?”他语气稀松平常,仿佛两人是多年的老友。
前台小姑娘不时往这边瞟一眼,临近中午,大家都往外走,一时间嘈杂不已,季浔言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投向自己所处的这个小角落。
嘈杂声依旧,只是隔着层层墙壁,变得微弱。
“二爷,菜上齐了,有什么需要您喊我。”穿着青灰色马褂的饭馆老板在桌子正中间放下一盘清蒸鲈鱼,咧嘴笑着说。
两个人吃饭,桌上却大小碟子摆了十几盘。
沈北楼挥手让老板离开,夹了一块鱼到季浔言碗里,“尝尝这鱼,醉福楼招牌。”
季浔言没动,从他进了醉福楼,跟着饭馆老板上到二楼,进到包厢,坐到椅子上,一直保持着一言不发的状态——不管沈北楼问他喜欢吃什么,还是老板问他有没有忌口。
于是沈北楼大手一挥,“你们店能做的,全都上一遍。”
“怎么,洋人的地界上待久了,这些菜吃不习惯?”
季浔言终于撩起上眼皮看了眼沈北楼,话里的阴阳怪气他不是听不出,但他还是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只不过没吃沈北楼夹的,自己重新夹了一筷。
鱼肉绵软鲜醇,入口即化。但咽下的一瞬间,一阵苦涩漫到喉间,十二年过去了,已经记不清记忆中那碟清蒸鲈鱼的味道了。
接下来,不用沈北楼盛情推荐,也不用阴阳怪气的刺激,季浔言一筷接着一筷,全然没了刚坐下时的模样。
他吃饭很安静,不急不躁,姿态舒展,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沈北楼忍不住多盯着看了会儿。
沈北楼刚开始还给季浔言碗里夹菜,惨遭无视后也就不夹了,自己吃自己的,边吃边问:“你有亲人在允州吗?你是哪儿人?几岁去的英国?”
这些问题他不是没叫人查过,但根本查不出来,像是下了一场秋雨后,允州城凭空多出了这么个人。
季浔言没回答,连看都没看沈北楼一眼。
嘭——
沈北楼地耐心终于耗尽,筷子往桌上一摔,脸上刚才的嬉笑消失得一干二净,声音冷厉:“我给你脸了!”
他沈北楼长这么大,
季浔言慢悠悠放下筷子,微微仰起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如果仔细看,能发现他的眼角和唇角都向上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几不可察。
椅子哐当向后倒下,沈北楼起身,两步跨到季浔言身前,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季浔言的笑意加深,只是喉咙被扼住,只能发出沉闷的、破碎的笑声。
沈北楼从小十里八街打架斗殴,如今人称他一声“沈二爷”,不只是因为他爹是沈光白,更多的,是他用自己的拳头打出来的。
沈北楼当年还没十八岁,就能一人干翻好几个壮汉,手上力道自然不是开玩笑的。看着季浔言愈发明显的笑意,沈北楼心里怒气飙升,手越收越紧,季浔言整个人都快被他从椅子上提起来了——就像一只软弱无力的兔子。
看着季浔言开始青紫的脸颊和向上微翻的眼皮,沈北楼脑袋空空,似乎忘了自己在哪儿,忘了自己手中濒死的人是谁。
突然,沈北楼的手松开了,季浔言重重地跌落,弄翻了椅子,倒在地上。因为他电光火石间发现一件事——季浔言压根没有反抗。
沈北楼手里没轻没重的,不管是试探还是真想置对方于死地,在感受到脖颈间的致命威胁时都会伸手阻止。可季浔言两只手安静地垂落着,他甚至在对抗求生的本能!
“你他妈有病吧!”沈北楼怒吼。
季浔言倒在地上闷声咳嗽,脖颈间的红色掐痕边缘开始泛青,在周围纸一般的白的肤色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又拿刚才那种眼神看过来,明明狼狈地瘫倒在地上,明明脆弱到连呼吸都带着刺痛,明明是仰视,可他的眼神里却满是不屑,讥讽,带着淡淡的凄怆和悲悯——就像他才是那个站在高处俯瞰的人。
沈北楼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觉得难耐,无处遁形。他再一次在季浔言身上感受到恐惧,第一次是在那条幽深晦暗的巷子里,当季浔言拿着碎瓷片抵在自己脖子上时。上次他没想明白这种恐惧是因为什么,这次恍然大悟——是对死亡的蔑视。
当一个人对死亡没有恐惧、没有敬畏时,那这个人将会变成恐惧的来源。
沈北楼本能地后退一步,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又猛地回神,大步上前,单膝跪下,提起季浔言衣领,强迫对方的视线和自己的平齐。
他一个刀里来血里去,一条腿踩黑|道上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文弱书生吓到——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装腔作势而已。
沈北楼强迫自己盯着那双眼镜片后的眼睛:“季浔言,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镜片可能度数不大,这么看过去,就像隔了一层普通玻璃。
季浔言慢慢勾起唇角,之前的端方温和全然不见了,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带着粘腻的气息,一字一顿道:“沈北楼,你也不过如此。”
桌沿上一个摇摇欲坠的茶杯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清脆一声碎成几片,滚烫的茶水瞬间蔓延,丝丝缕缕的白色蒸汽融入空气,两秒后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像上次在巷子里一样,沈北楼带着满身的戾气,再次落荒而逃。
泰丰楼。
“渐西,你刚才说英国新派来的商会执事叫什么?”赵则闻吐了块骨头,口齿不清地问。
“方究砚,不过不确定,那边拟了好几个人,只是方究砚排第一个。”
“方究砚……这怎么像个中国人的名字,你说是吧沈二?——沈二?”见沈北楼没反应,赵则闻又喊了一遍,“想什么呢?”
“嗯。”沈北楼猛然回神,随口应了一声。
茶已经凉了,沈北楼喝了一口,面色不虞地咽下去。
又吃了一盅羊肚菌老鸽汤,赵则闻自圆其说:“说不定人家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呢……”
“季副经理!”前台小姑娘笑盈盈地敲了敲股票部办公室的门,季浔言从桌上一堆纸中抬起头,笑着让小姑娘进来。
小姑娘朝里瞥了眼,发现萧明章不在后,踩着小碎步走进来。
“冬雪,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眼睛瞬间弯起来,羞涩地抿起嘴,银行里大家都叫她小余,只有这个新来的副经理,在礼貌问了她名字后立马叫了一声“冬雪”。
听着就和“小余”不一样。
余冬雪笑嘻嘻递过来一封信,“季副经理还没下班呢!这天都快黑了……”
季浔言站起来,指了指桌子,“弄完这些就走,刚来,不太熟悉业务。”
他说话不像其他经理颐指气使的,态度很温和,说话也轻轻柔柔的,余冬雪觉得他应该是江南一带的人——她没去过江南,但就是这么觉得。
“有您的信,本来想着过来看一眼,您要是走了,那我明天再给您,但没想到您还没走呢。”
季浔言接过信,没急着拆,“冬雪,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不需要用‘您’,听着挺不习惯的。”
“……嗳,好。”小姑娘笑得灿烂,“那我走了,您……你早点下班!”
“嗯。”看着余冬雪离开,季浔言低下头,将信封翻了一面,看见了远隔重洋的寄出地址和那个突兀的寄出人姓名。
他脸上的笑一下子收住,嘴角恢复到平直的角度,盯着信封看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扔进了纸篓。
纸篓里,一堆废纸和一个空掉的墨水瓶簇拥着一封薄薄的信封,上面“方究砚”三个字写得端庄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