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人》月夜笙

56、云开见月明（一）

　　盼着盼着，等苏行怜重新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大家眼前时，离人间的春节也不远了。

　　秉着“来都来了”的理念，徐堂主张罗大家吃顿团圆饭再上路。这时阿尧的执念仍在，趁年夜饭还在准备之际，她拉上无拂，要求他务必陪她在人间好好逛一次人间的集市。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同游吗？”无拂牵着阿尧的手，在白日喜气洋洋的街巷中走得缓慢，“人和妖和平相处，爱人在侧，这种感觉可真好——要是你不回天风海就更好了。不过你那引渡的惩罚就差最后几次，还是得先回去完成才是。”

　　阿尧吃着冰糖葫芦点点头：“等我飞升成了更厉害的上仙再回望州找你，到时候我们就在望州养老，有的是机会同游～”

　　“哦？”无拂挑眉看她，“你竟愿意来凡间定居，不想入蓬莱了？”

　　“待在蓬莱哪看得到凡间嫉恶。做仙嘛，当然就得深入民间，小到鸡毛蒜皮大到保家卫国，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凡事置身事外那算什么仙，难不成真把百姓当刍狗呀。”

　　无拂心中欢喜，想到阿尧愿为苍生当然也可以算是为他留下来，再看着街上的一切都觉得美好了。

　　好巧不巧，一只藤球滚到了无拂脚边。这一幕似曾相识，阿尧不由颤动，想装作没看到赶紧把那球踢开，却见无拂已经抢先一步捡起了球。

　　“哥哥。”来者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他面对无拂并无惧色，甚至笑得落落大方，“你也喜欢蹴鞠吗？”

　　“以前喜欢。”无拂把球交还到他手中，并再三叮嘱，“街上人多，别因贪玩再把球弄丢了。”

　　少年接过球，开心应下：“这是意外是意外，之后不会乱踢了！哥哥要是喜欢，也可以来坊里的蹴鞠场和我们一起玩！”

　　“好。”他笑着和他挥手告别。

　　看着无拂脸上的笑意，阿尧这才意识到他早已经较之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不知道是这些时日的经历影响了他，还是她影响了他，总之他们在一起，她懂得了好多，他也变温和了好多，他们都在变得越来越好。

　　当然，整个人间都在变得越来越好。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过去究竟遭遇了什么吗？”阿尧没想到，无拂竟主动和她提起了他的过去。

　　他应是非常痛恨那段记忆的，如今他却自己与自己和解了。虽和解，但毕竟她大约猜到他过得并不好，尤其是初见时他曾说起过他是被迫害致死，她便说：“要是是不好的回忆，你不想说我也可以不过问的。”

　　无拂摇摇头：“等去了方丈山，我愿意让你结下弥生幻境。”

　　他轻抚阿尧的发，温声道：“这么做并不是让你心疼我或逼你与仙界为敌，我只是想让你参与我的过去。过去的周霁太痛了，我希望他也能找到可以抚平他伤痛的阿尧。”

　　“这便是我的遗憾。”

　　空中蓦然飘下了密密的雪花，落在阿尧的头上，睫上，肩上，用手轻轻一抹，绵绵凉凉的，这次是真的下雪了。是望州的初雪，亦是周霁多年未曾见过的来自人间真真正正的雪。

　　屋内是热气腾腾，喜气洋洋，屋外是白雪皑皑，爆竹声声，雪中的年夜饭别有一番滋味，这顿践行宴也让所有人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众人又聚在徐家宅院的大花园里一同燃放烟火爆竹。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和空中繁花的绽放声中，阿尧许下“众生再无嫉恶”的心愿，而后，她偷偷看了一眼无拂认真闭目许愿的侧颜，又贪心地加了两条愿望：

　　希望无拂能早日找到生身父母，也希望他能得到更多的满满的爱。

　　大年初一，千门万户曈曈日，孟道士早就背着干瘪的行囊站在凌云堂外翘首以盼地候着他未来的金主出门来，凌云堂的马车亦在门口等候多时。

　　待三人被众星捧月地送到门口时，孟道士立马迎上前来问询：“那个，仙子，我们坐多大的船去方丈山呀？嘿，我之前去方丈山，躲的是船的夹层，回来时又是坐的顷刻翻覆的小船，这，这我还没见识过坐大船是什么感觉呢。”

　　“噢，我们不坐船。”阿尧不好意思地提醒他。

　　“啊？！不坐船要怎么去？！”

　　苏行怜看他仍不给好脸色：“爱去去不去拉倒。”

　　阿尧拍拍无拂的肩，不顾无拂黑脸，满脸骄傲道：“我们乘龙去！”

　　“龙？！？！”孟道士吓得包袱都掉到了地上，“真……真有龙？……”

　　“周公子，还有阿尧仙子，今日迎新，堂中事务繁多，我就不送你们了。”徐堂主轻抚马儿，似嘱托它务必将贵客平安带到目的地，“碧漪会陪你们到望海口的，从望海口一路向东，不多时便能进入东海迷雾。”

　　徐堂主口中的望海口，是位于望州东海畔的一座高山。在那座山的最高峰上，可以俯瞰整个望州城，亦可以远眺东海，是观测东海海情的绝佳位置。

　　与碧漪挥手告别后，他们由望海口入空，直往东飞行。

　　阿尧享受空中翱翔的快乐，可苏行怜和孟道士不行，孟道士抓着龙角吓得嗷嗷乱叫，苏行怜化形的小狐狸同样在阿尧怀中嘤嘤啼哭，吵得无拂快要被烦死，直想把他们扔下海去。

　　好不容易越过重重险阻到达方丈山，才落了地，那狐狸和道士已在地上趴着呕吐不止，惹方才还在清扫山门的小道士气得赶紧跑上前来找他们算账。

　　“哪来的擅闯之人！！！”小道士看着地上的呕吐物遮眼也不行，捂鼻子也不行，丢掉扫帚也不行，急得团团转，“我刚刚才扫净，这是你们弄脏的，你们得负责清理干净！！”

　　无拂略一挥手，地面已经焕然一新。

　　小道士惊得屁股着地，慌张大喊：“救！救命！有大妖！师父！师兄！救命啊！！！”

　　“这山门那么大，你在这里喊，喊破嗓子也没人听到啊。”无拂抱胸好笑看他，“快去殿里传话吧，就说我们要见司空玉清。不然，我们可就硬闯咯。”

　　“你别吓唬人家。”阿尧蹲下身，笑着对小道士说，“你别怕，他那是逗你玩的。我们从仙界而来，特来此拜见你们师尊，对了，还顺路带回来一个自称是方丈山首席大弟子的老道士，你看看他眼不眼熟？”

　　小道士爬了回来，仔细瞅着那个吐到面色青白的六旬老汉，蓦地瞪大了双眼道：“樵师叔？！你居然还活着啊？”

　　“哟。”无拂不可置信地冷嘲热讽起来，“居然真能报得上来名号。看来方丈山是什么人都能收呀。”

　　“你这大妖，到了方丈山竟还如此嚣张！”小道士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边指着无拂虚张声势，“等，等我师尊出来，看你还，还敢不敢这么张狂！”

　　说完，他跌跌撞撞往台阶上跑去。

　　沿着隐隐约约现于青葱古树间的白玉台阶拾级而上，远远可见方丈山高耸屹立于云海之间，云中仙鹭纷飞，山上的素白殿宇在一片绿意中肆意点缀，在山的最高峰处，一座金顶高坛冲出云层之外，那里金碧辉煌，盛气凌人，看上去就像是得道之人飞升成仙的地方。

　　苏行怜总算缓过劲来，化回人形哑声发泄不满：“你这龙好像飞行术还不是很熟练，刚刚快颠死我，好几次我都以为我要掉下去了。”

　　无拂一身烟青色长袍直立于阶前，听苏行怜这么说又回头看来，与她辩论：“什么都怨我，明明是你没上过天没有见识，你看阿尧怎么没事呢？”

　　阿尧嘿嘿笑笑：“其实我也觉得太颠，只是不好意思说你。”

　　得了便宜还卖乖。无拂冷哼一声，独自往台阶上走。

　　方丈山为道士修仙之地，因广纳天地灵气，这里的生灵长势也极好。台阶两侧的千年古树破云参天，偶有几只小山灵躲在阶旁的草丛中，被无拂发现后又撒腿跑了开去。

　　虽跑入了林中深处，他们的窃窃私语声还是全被他听了去。

　　“天呐，这是龙妖大人啊？”

　　“他身上散发着好强大的灵力，我在方丈山偷偷修炼那么多年却连个人形都化不出来！”

　　“就你这小兔妖，怎么跟龙妖大人比？不对啊，哪来的龙？难道外面的世界……我们妖族有救了？！”

　　无拂伸手，刚还捧着松果的山鼠已经吱吱呀呀地被提溜在了无拂手上：“你们是从外面躲到方丈山来的？方丈山就不杀妖吗？”

　　山鼠手中松果落地，牙齿哆嗦得咔哧响：“是……是啊……方丈山仙门才懒得管我们这种小妖……不过仙尊确实立了门规，方丈山弟子是不得随意杀生，尤其不得杀无辜妖族的。”

　　他往阶上看去，再上个平台处已站了一排穿着道服的山门弟子，他们列阵执剑蓄势，将他视为了擅闯入山门的妖魔。但因不知其修为究竟如何，故只敢远远作势，保持敌不动我不动。

　　无拂放下手中山鼠，见此便没再上行。他定定站于阶上与那些道士遥遥相望，等阿尧他们跟上来，才听孟道士招着手喊他们：“凌尘师弟！静远师弟！你们还在呀！”

　　台上被点名的二人脸上错愕，怔怔放下剑来：“孟樵师兄？……你怎……”

　　还说着，人群突然往两边分散开来，一不染凡尘又气质卓绝的白发仙君单手负于身后自台中翩翩走来。在场弟子放下手中剑恭敬颔首，一声整齐划一的“师尊”喊下，那人目光已停留在无拂脸上。

　　“阿霄，你来了。”他冲无拂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欣慰，“你已成龙，看来，你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