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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曲终 ...

  •   “我会为陛下扫清一切敌人。”

      袁景修与方峤擦肩而过。他走出帐外,振臂高呼。“整军!全力出击!”

      他一呼之下,散乱的队伍瞬间凝聚成严明的方阵。袁景修上马,率领混沌骑向祟行进的方向追去。

      一个时辰后,混沌骑的铁甲阵已经将祟团团围住。

      景修。

      清晰的声音直传入袁景修脑中,他抬起头,与巨大的兽眼相视。

      “混沌骑!随我杀!”袁景修倒提血河,一马当先。战阵飞速缩小,混沌骑的骑兵以钢盔作墙,以粉碎一切的力量将祟挤压得无处可逃。

      祟以爪震地,地面嶙峋凸起。它大吼一声,抡臂如圆,将一圈铁骑尽数扫开。一个个重量不轻的大铁坨子相继被同伴撞倒在地,一时难以爬起。

      暗夜中划过一道流火,原来是袁景修的血河已砍在祟的前臂。血河的剑身上蹦出刺眼的白光,但剑锋确已嵌入半寸。

      袁景修发力到极致,目眦几乎裂至耳根。他双目赤红,又将手中剑下压半寸。

      景修!

      “全军听令!弃刀剑,改持长枪!列槊阵,突刺!”

      身后重骑闻令而动,原本环首刀被迅速抛掷在地,骑兵们反手抽出丈余长的骑枪,齐头冲杀。

      有效!

      刀剑破不了兽铠,但是尖锐的长枪能轻易刺入。混沌骑个个都是力拔泰山的好手,一百斤的铁枪头立刻便破出几百道血窟窿。

      祟惨叫一声,一跃而起,将挂在它身上的士兵尽数震落。袁景修在急旋的风雨中紧紧抓着血河,挂在祟的前臂上。

      士兵哀叫声遍地,连詹士杰也负了伤。他看着袁景修一步步爬到祟头颅正上方,他手中倒悬的血剑如同祟的第二只角。

      袁景修似是充耳不闻,无论祟如何呼喊,它的声音似乎都传不到他的心中。

      允曦,快停下!你被人骗了!不要自相残杀!

      袁景修手中的剑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随后毫无保留地插入祟的头颅。袁景修的下巴磕在剑格上,泣道:

      “......大哥,等我死后再下去向你赔罪。”

      但这个诺言不会兑现。他觉得自己死后必定会下地狱。铁链锁住他的琵琶骨,无数冤魂将他拖向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永堕无间地狱。

      所以,他说了一个谎,为他的劣迹再添上一笔。

      地狱是什么模样?

      袁景修想起不久之前的一个夜晚,那时候陶瑞谦还没被封为镇远侯。他悄悄跟着陶瑞谦,走到城郊的一座小山中。

      暮色已逝,群山如影,唯独一轮明月高悬。陶瑞谦将琴架于膝上,对月而奏。如水的琴音让袁景修暴露了脚步。他从山石后走出时,万籁俱寂。

      陶瑞谦知道有人在,但没想到是他,略感意外。他的手仍停在弦上,并不打算继续演奏。

      陶瑞谦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与白日时迥然不同。食人心肺的恶鸟,化作不肯委身的孤鸿,宁受风霜摧折,非梧桐不栖。

      袁景修刚寻了块平整的石板坐下,陶瑞谦抱着琴便走。袁景修叫住他:“怎么不弹了?是因为世上的猪狗不配听你弹琴?”

      他这话是从陶洵的口中听到的,陶瑞谦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停下脚步,身形被冷月切成三截。

      袁景修道:“下个月就要出征陇州。”

      陶瑞谦摇头,“你不该去。陇州是你的故乡,若是败了,于你不好,若是胜了,对你更不好。”

      袁景修大笑两声:“旨已经下了。你说的话,跟陛下说的有些像。”

      袁景修看着自己的手,在月光下仿佛掬着一捧水,干净极了,好像从来没沾过血。“我那时候在想,这真是证明我忠诚的绝佳机会。我现在什么都可以舍弃,尤其是良心。”

      陶瑞谦眼眸微动。

      袁景修道:“我觉得自己很久以前就走错了路,那时候,你甚至还没来京城。”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也许在重华门截杀祟的时候,他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一步错步步错,将错就错,直到毁灭。

      陶瑞谦抱着琴坐下,垂目道:“你知我为何深夜在此抚琴吗?”

      他勾响了一根琴弦,袁景修不知道,那一弦叫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起初,我用一些良知,换来入仕的机会。如今我又要拿妹妹的安危,作为晋阶的赌注。”

      他利用枭卫向天教散播了一些消息,很快,陶洵便会回京,为的是来见他这个“重病不治,即将撒手人寰”的兄长。

      袁景修道:“弹吧。”

      琴曲本为知音而奏。既为知己,便当如高山流水,霁月光风。再点上一缕香,飘出清微淡远的琴音。

      可陶瑞谦奏琴时,琴音如厉鬼夜啼,时而似蛇类吐信最后在高亢中生生截断,犹如被掐断的啼哭。他的指尖甲缝渗出血珠,琴弦在风中轻颤。

      袁景修听懂了这一声毁灭的共鸣。深渊的火光离他们越来越近,腐肉白骨,血泉喷涌。原来那个地方叫地狱。

      共堕兴许也算得上一种救赎,至少不会太过孤单。

      袁景修忽然捉住他流血的指尖,“我帮你。”

      布料撕裂的声响混着“铮”的颤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陶瑞谦踉跄起身,衣袖被割破,露出一节雪白的腕。

      袁景修还坐在原地,掌中握着那根断弦。他几乎整个人都沉在暗影中,唯有一缕银光,缠绕着那只杀人如麻、骨节宽大的手。

      陶瑞谦低声道:“你知道怎么做吗?”

      陶瑞谦左手按住琴尾,右手将弦尾从雁足下方绕出,绕过承露,再穿过龙龈。他的腰肢塌下一截,鼻尖几乎触到琴面未干的桐油香。

      长发松垮垂落遮掩半面,然后指心交叠。

      袁景修右手指尖夹着另一半,将两半断弦搓成同一弦。手肘凸骨压过另一人的肩头,握过他手中的弦,一圈圈绕在琴轸上逐步拉紧。

      一滴汗从上方落到陶瑞谦的腰上。他推琴又止,无名指蜷缩着勾起一声颤音。

      续弦很快就结束了。

      陶瑞谦慢慢平着气,听见他又问:“你刚才弹的那曲,叫什么名字?似乎和其它曲子听起来不太一样。”

      他指的是方才两人换弦时,陶瑞谦断续奏出的琴曲。

      陶瑞谦没有告诉他琴曲的名字。他抱着琴,转身道:“这是我自创的曲子,还没有取名。除了我自己,你是第一个听到它的人。”

      陶瑞谦道:“好好活着。”

      袁景修:“好。”

      那就一起下地狱,看看地狱的景象是否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恐怖。然后两头恶鬼猖笑着,在同类的魂火旁取暖。

      他们达成了约定。

      两人一起向山下走去,走向天光照不到的深渊。

      一个巨大的鬼面停在袁景修跟前。然后他才意识到,那是祟的头颅。它在急剧扭曲,随后消散如尘埃。

      赢了,毫无疑问。

      只死了一个人,这场仗就结束了。他手上的血债是多了一笔,还是少了一笔?袁景修不知道,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倾听身后士兵的欢呼,就连这欢呼声都无比熟悉。

      无论天教的策略是什么,他们复活的祟,并没有拦住袁景修。但是他们耽搁的时间,足以让天教大部队赶赴京城。袁景修带军回援,星夜回京。

      三日后,起义军攻城,燕军死守城门。城墙上下喊杀声震天,砖石与肉躯纷纷坠落。守军以最精良的装备还击,城外堆积大量尸体,血流成河,但攻势源源不绝。双方都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战。

      攻城十日后,双方停战,得到了短暂的修整之机。

      城中富户都走空了,他们带着金银,哪里都能去,自然不用跟国土的残躯共存亡。官员也逃了不少,往日繁华的京城大街家家门户紧闭,恍若空城。

      街上跑过一群枭卫,袁景修既没看到那架金车,也没看见陶瑞谦。袁景修在街上逮住其中一个,问:“你们领头人呢?”

      枭卫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鸟,结结巴巴道:“指挥使......镇抚侯他、他,被天教教徒刺杀,已经为国捐躯了!”

      袁景修瞳孔狠狠一颤,厉声道:“不可能!什么时候的事!本将军为何不知?!”

      “将军饶命!”枭卫恐惧极了,“叛军围城前,不知怎的,有一伙天教教徒偷偷混了进来......”

      围城三日前。

      一群天教教徒摘下额头的白布。他们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潜伏在京城中。再换句话说,他们起先都是有身份的人,原本就住在京中,后来投靠天教,为天教出力。

      为了营救佛母,他们杀进了指挥使司。那是一场残酷的战斗,血流到台阶外。天光乍破时,其中一个教徒手提长刀,削下了指挥使的人头。

      杀人的屠夫虔诚诵曰:“慈怀众生......”

      好像是一段佛经,可惜陶瑞谦已经渐渐听不见了。他忽然想起来少时为人抄佛论,里面有一句,是什么来着?

      好像叫,

      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

      从牢中走出一个白衣女人,教众见到她,都双腿跪地,口称佛母。

      云散而月光,心净则佛生。

      紫袍加身,人前煊赫,汲汲营营,执念不改,原来一生皆是虚妄。

      他的尸体散落在地,吕思微合眼诵完了最后一句:“......愿海无边,同证菩提。”

      言讫,金光四起,日出。

      陶瑞谦,封镇抚侯,谥镇抚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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