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下签》岳上飞天镜

4、测字

　　易以灯明白宋琳指的是什么，纪南星昨日才到广原，除了纪封岳那个亲戚可谓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和刘玟君又有什么好聊的。

　　明明不算做了坏事，可“始作俑者”却莫名有几分心虚。易以灯唤了几声被人墙隔在外面的方小六，打算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比较靠谱。

　　“小易哥，他们说什么呢？”方小六是想继续做条尾巴的，只是报社的人都不认识他，人群并没有留给他一个靠里的位置。

　　易以灯照常拿了两摞报纸，把其中一摞塞到了方小六的怀里：“年纪不大，管的倒是多。就纪家的那堆破事呗。”

　　如今可不再是仗着点钱财就可以横着走的年代了。树大招风的纪家在易以灯眼中看来就是一个烫手山芋，闹出的那些事情更是一团乱麻，还是不招惹的为妙。

　　易以灯正低垂着眉眼拿了一张报纸准备大致翻一翻，就听身后一直压着声音讨论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突然的改变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果然，刘玟君的声音响在身后不远处：“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更多的我也帮不上忙了。”

　　易以灯提着的一口气忽然升到了嗓子眼里，他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看今日的报纸上写了什么，只是抓起一旁呆头呆脑的方小六往外面的街上跑。

　　视野一角里闪过的两个人影还是慢了一步，纪南星一直紧绷着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易以灯？”他看上去像是会吃人的吗，为什么见了他不大大方方打个招呼，反而还落荒而逃。

　　刘玟君顺着纪南星的目光去望时，易以灯和方小六留给他的连半片衣角都没有：“您认识易以灯？”

　　纪南星颔首，算是回应了刘玟君的疑问：“今天的事情麻烦刘先生了，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刘玟君伸出一只手来，示意多余的话不用再说：“这个你自当放心，刘某不是那种多嘴之人。今日所说亦不过是事实，道谢的话就不必了，刘某实在受之有愧。”

　　纪南星会心一笑，没再坚持，他只是和刘玟君告了别，步履匆匆地出了报社。

　　找了最热闹的一条街，站在街上看着人来人往，顺了几口气的方小六挠头，不明白他们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需要用逃的：“小易哥，你欠了主编的钱吗？不然怎么跟逃命似的。”

　　今天是欠钱逃命，昨天是撞鬼遇邪，易以灯不明白自己怎么混成了这个样子。他挤出一个笑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小六啊，你可能是第一天卖报，还不熟悉我们这一行。作为过来人，我衷心劝诫你一句。来！”

　　小易哥愿意倾囊相授，方小六高兴还来不及，当即把报纸抱在怀里，自觉主动地靠了上去。

　　易以灯把自己的一只胳膊揽在方小六肩上，二话不说曲起指头在方小六光洁的额头上敲了清脆响亮的一记：“少说话，多做事，省点体力。”

　　方小六摸着自己的额头，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好嘛。有话好好说，别打人啊。”

　　易以灯摆摆手，他实在被气得够呛。只从方小六怀里又分出了一沓加在自己这摞里，径直朝着街面上的一家炒货铺走去。边走还边想，好好的一个孩子，可惜长了张嘴。

　　方小六看着怀里瞬间少了一半的报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易哥是怕今天卖不出去打击自己的信心，才把那一沓拿走的。这样一想，额头上的痛感瞬间也散了大半，只感觉到了体内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卖报卖报了。”

　　“以灯啊，今天怎么晚了？”炒货铺的掌柜笑着擦干净面前的一张木桌，给易以灯腾出一个位置来：“小六这就出来干活了？”

　　易以灯别过头，但目光却忍不住一再从街面上晃过：“他就是闲不住，我禁不住他念叨，出来也挺好。”

　　炒货铺的掌柜似是对此颇有体会，顺着易以灯话中的意思又自顾自地说了许多，等到快开张的时候便抓了满满一把的瓜子放在了易以灯的桌角上。

　　纪南星按照易以灯二人离去的方向追出来时已经晚了一步，宽敞的街面上到处都是叫卖的商贩或是停停走走的过路人，并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压下心中的不解和些许烦躁，想到既是难得出来了一趟不如在广原城中逛逛，也好看看这处让母亲临死还惦念着的风土人情到底是些什么。

　　“纪家可真不愧是纪家啊。”迎面而来的两人对着同一份报纸顺势聊了起来。

　　那两人都是一袭长衫，不同于纪南星现在身上穿着的定制西装，这样的装扮放在相对落后的广原城中比比皆是，是以一时间并不打眼。

　　但是他们言语中提到了纪家，纪南星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地侧耳仔细听着。

　　另一人对同行之人的看法十分认同，只是心里约莫是觉得自扫门前雪，兴趣不大，因而只附和了一句：“要不然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行了，别看了，抓紧着吧。”

　　两人行色匆匆，报纸上提到的东西对他们而言也只不过是闲来无事的一时兴起，当即将报纸随意卷了两下就不出声了。

　　“两位。”纪南星跟了几步，指着其中一人怀里揣着的报纸：“刚刚听你们说起了纪家，不知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两个人着急着走，又看到了纪南星不同于平民百姓的穿着打扮，一股不平之气陡生，当下就没有了耐心：“想看？想看自己买去啊。就在前面那个路口，新有日报，今天刚出的。”

　　新有日报，纪南星将这个名字在心里反复默读了几遍才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离开红日报社时，他匆匆瞥过一眼，桌上放着的正是印有新有日报字样的报纸。他淡淡地朝着两个人点了个头，道了句谢了。

　　没了晨起空气中的那层湿润，此时的阳光越发炽盛，方小六还没卖出几份报纸额头上就已经见了亮晶晶的汗水，心里面虽然忙着叫苦，可身体上却依旧卖力。谁叫他的小易哥此时就坐在街面上的那家炒货铺里，他必须得展示些本事。

　　“卖报纸吗？”一个声音突然响在方小六耳边，像是特意提高了音量，生怕他听不到一样。

　　“卖，卖！”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方小六笑嘻嘻地转过身去，却在看到来人的面容后不由地愣了一下。很快地，他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露出一个不大好意思的笑来：“您不是本地人吧？”

　　这话出口的瞬间，方小六才觉得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懊悔地想照着胸口来上几拳。平常小易哥教自己的言多必失都记到哪里去了。

　　纪南星垂眸打量了自己几眼。

　　他是外地人，可又不是外国人。没有那金发碧眼，也没有张嘴就是一口流利却又让人听不懂的鸟语，怎么被人好端端地瞧上一眼，就快把家底都给瞧出来了。

　　他有点好笑：“你怎么看出来的？”

　　没有生气，甚至还表现出了愿意交谈的样子。只这么一句话，就又让方小六尾巴翘上了天：“我们广原城不比外头那些大地方，就算是大户人家，也没有几个像您这样穿。”

　　往好听点说这就是太过招摇。说难听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恨不得在脑门上标明了自己来历的与众不同。纪南星想到了方才那两个路人的态度。看来的确是他大意了，平日里只顾着提点林伯，可一旦落到了自己身上却总是有诸多错处。

　　见纪南星有一时的沉默，方小六才自觉他是真的没有小易哥那样机灵。这不，遇上这样的场面他果然抓瞎了，只能随便瞎扯几句打哈哈：“不过您一瞧就和常人不同，我小易哥说了，您这样的才是未来的希望。”

　　这话像是天雷勾地火，撞出了经久不谢的火花，回过味后依旧有着几分震撼。

　　纪南星何尝听不出这话的本意是奉承讨好的居多，只是大多数人都会用上那么些个用烂了的词句，夸他是人中龙凤或是栋梁之才。听多了，耳朵不至于长茧子，但是厌烦是确实存在的。

　　希望这个词，实在太金贵，也太沉重了。

　　纪南星无法描述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只好像是一个惯常走夜路的人忽然觅到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亮，又好像是沉沉的夜幕之下骤然擦过的流星：“你刚才说小易哥，哪个小易哥？我问你，他的名字是不是叫易以灯？”

　　方小六被这一连串的问话问懵了，只讷讷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怎的，就把易以灯卖了。

　　他伸出指头指了指街边那家铺子：“啊？小易哥，我小易哥他是叫易以灯，可……”可你怎么认识他的还没有仔细问，人就顺着他给出的方向走远了。

　　方小六是想追上去问个清楚，或者只是跟去看看什么情况的。可是一看到自己手里的报纸，什么心思也就都打消了。总之刚才那个人温和有礼，总不会是个坏人。再加上能一口说出小易哥的名字，想来也是个彼此之间相熟的。

　　易以灯嗑完一把瓜子觉得口干舌燥，刚想起身去找掌柜的要杯水喝，衣角就被人轻轻地扯了一下：“那个，我想测个字。”

　　扯他衣角的是个年轻姑娘，估计是不好意思，此刻微红着脸。不难看出她是精心打扮过的，身上那股馨香在易以灯闻来虽然和宋琳身上喷的香水味道相差无几，但却一点都不呛人。

　　易以灯甚至开始在想，哪天是不是得委婉地提醒一下宋琳，下回出门别再用劣质品了。

　　见得形形色色的人多了，来者的目的自然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易以灯便撑着桌子坐了下来，将桌上没剩多少的瓜子推到对面：“那你写个字吧。”

　　“谢谢。”姑娘捏起一颗瓜子塞到了嘴里，只听得见嗑瓜子的声音，却并没有看到因为这一动作而露出的牙齿。

　　多亏她的出现，易以灯注意到了自己的坐没坐相，挺了挺打弯的脊背：“不要多想，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字是什么就写什么。”

　　姑娘嗯了一声，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从提笔到落笔不过才短短两笔，正是一个占卜的卜字。占卜，倒是与眼下的情景不谋而合。

　　易以灯继续嗑起了瓜子，借由着这个动作藏住了自己脸上浮起的笑意：“你想问什么？”

　　那两个字对于面皮薄的女孩总是有千万斤的重量，因而面前的姑娘继续涨红了脸，乍一眼看去竟比来时还要夸张一些：“就是一个人……”

　　易以灯其实是不明白的。女大当嫁不过都是平常，这有什么开不了口的，才刚刚从牙缝里蹦跶出半句话来，整个人都像是在热锅里给焖透了。

　　易以灯对着纸上的那个字故作沉吟起来，趁着这档子的功夫，他给自己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解释。

　　之所以无法理解，只是他因为年纪还小，这些风花雪月又不着边际的事情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你看这个字。”

　　纪南星赶到的时候正巧撞见易以灯在给人测字，一脸专注的模样反倒让他不好上前，索性一转身子就近靠在了旁边的墙上，侧耳听着。

　　“卜为外的一边，你要等的人至少不会是广原人。再看这里……”易以灯十分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另一个方向而来，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只是接过笔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上面添一笔是下，下面添一笔是上。可上可下，证明进退之间游刃有余，这件事情成或不成，只是时间问题。”

　　这话听得就十分顺耳，姑娘展开了笑颜，也没有一开始见面时的紧张和拘谨：“那就借你吉言啦。”她走的时候很急，或许是急着去见什么人，却依旧不忘带走了一份报纸和瓜子。

　　“如果是不上不下，又作何解释？”纪南星看够了热闹，这才大大方方踱了出来，倾身上前，将两只手掌撑在他们二人面前的桌上。

　　“纪少爷？”易以灯往后面挪了挪身子，强行压下心底那股拔腿就走的冲动，勉强寒暄了一句：“看不出来，你对测字也有研究。”有研究应该是假，故意和他唱反调才是真的。

　　“我也看不出来。”纪南星说话只说一半，然后就自觉地捞了几只瓜子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