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ason机器人，代号I378989003》红莲白鸟

1、Eason机器人，代号I378989003

　　那是一个一如往常的午后，太阳已经躲回了云层，克洛伊看了下手表，下午四点半了，这意味着今天不会有太阳了。克洛伊离开了让他困倦的摇椅，往壁炉里怼放了几条新柴，然后依次开了壁灯、走廊灯、厨房灯，点燃了中午没有吃完的猪腿肉，加了一杯大米，准备做晚饭。

　　灰色毛绒拖鞋在地板上发出擦擦的声，晚餐是热的，人也精神了很多。克洛伊收起刀叉，准备放进洗碗机，刚挪了下椅子，就听见了“噼”、“啪”、“唰”、“嚓”、然后“哐当”的连续声响，什么东西倒下了，克洛伊快步来到窗边，向仅有一窗之隔的邻居安娜家望去，“安娜，你还好吗？”

　　寂静得不正常。安娜已经七十九岁高龄了，她一个人独居，作为她的近邻，克洛伊会在春天的时候和她聊院子里种上什么花种，夏天院子里才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安娜？”克洛伊又喊了一声，没有回复。

　　克洛伊关了火，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摸了摸手机，转身，准备出门，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视角盲区探出头，“先生，请不要报警。”

　　克洛伊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开了抽屉，从里面里拿出了他的蛇牌撸子，上膛，几乎是吼叫一般地警告，“别动！型号！ID！”

　　“先生，”白色机器人温柔地举起双手，没有反抗，“I378989003，治疗型机器人。”机器人乖顺地低下了头，在人类-机器人的语言里，这是对人类臣服的意思，“别开枪，她没事，她只是晕倒了。你可以过来看看，然后再决定是否要叫医生。”

　　人类总会在关键时候发挥一些表里不一的本事，比如现在。克洛伊的腿不受控制地颤抖，但是他的手稳住了。他承认，他不敢轻易过去，因为他从来没听安娜提起过什么治疗型机器人。安娜什么时候买了一个机器人？就算她买了，克洛伊也不会对一个陌生的机器人展现友好特质，不需要。

　　是的，克洛伊是那种一辈子不需要和机器人打交道的人类。而且，如果人类有什么病证是在人工智能崛起后出现的，那克洛伊的病症算一个，他恐机器人。精神科医生说，这是一种ptsd，一种应激障碍，并非先天的，起因是35年前的斯玛里塔事件。

　　克洛伊拿起手机，按下语音键，“麦克，哥们，如果我20分钟后没有发消息给你，替我报警！有一个陌生的机器人闯进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右手还握着那把海蛇撸子。

　　“先生，我是治疗型机器人，我没有恶意，我不会伤害人类。”

　　不会伤害人类？我信你个鬼！

　　但10分钟后，安娜缓缓睁开眼，看见了双手捂着脸，正在哭泣的男人。

　　“克洛伊，是你吗？你来看我了。”

　　一旁的I378989003耸了耸肩，像个主动承认错误的孩子，“抱歉，安娜，您差一点摔倒，我抱您的时候，您的拐杖掉落，碰到了花瓶，花瓶滚到了桌子的一边，砸到了书塔，书塔碰到了椅子，椅子砸在了茶几上，茶几碎了。克洛伊先生听到了声音，我已经尽力说服他不要报警了。”

　　“克洛伊。”安娜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克洛伊湿润的掌心，“是我请求Eason不要打扰警察的，我老了，随时可能离开，家是我的港湾，我不想最后死在冰冷的医院里。我想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桌子上有刚沏好的热茶、花园里的绣球随风轻颤，我想你笑着送我离开。”

　　“安娜。我......”克洛伊的眼睛红红的，他能感觉得到安娜的手还很热，很鲜活。

　　“Eason，你那天帮我找的那首西班牙曲子很好听，再帮我弹奏一曲吧！”

　　“好的，安娜。”I378989003走到墙角，一手拿那把复古的吉他，一手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脚，摆好了姿势，轻声道，“午安，安娜·贝塔斯曼。这首曲子叫《Capricho Arabe》，又名阿拉伯奇想曲，来自西班牙现代古典吉他之父弗朗西斯科·塔雷加。”

　　乐曲响起，重复而低沉的弗拉明戈曲调一下子攫住了克洛伊的耳朵，克洛伊认真听着，他意识到道I378989003一定反复学习过伊萨克·阿尔贝尼兹的上千场演出，因为就算伊萨克·阿尔贝尼兹复活，也会默默感叹，一个机器人弹得不比自己差。只是，这首曲子没有任何抚慰心灵的作用，它不是浪漫的吉他诗篇，快速的扫弦和敲击展现了一场激情澎湃的内心戏剧。I378989003弹错了，这不是《Capricho Arabe》。

　　克洛伊握紧安娜的掌心更潮湿了，机器人的输出指令和语言指令不统一，有两种可能，第一，它的程序出了问题，一个表里不一的机器人无疑是危险的；第二，他故意弹错，这首曲子正是I378989003的内心戏剧。

　　当主观表达大于指令需求，机器人很可能发展出了自我意识。

　　“安娜？”克洛伊在乐曲中段叫了一声安娜的名字。

　　可安娜已经听不到了，她的手逐渐转凉，失去了一个正常人的体温。

　　安娜·贝塔斯曼告别了人世间，陪她走完最后一程的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类和一个危险未知的机器人。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克洛伊已经收拾好情绪，她将安娜的双手扣放在胸口，转身，没有去看呆坐在椅子上的I378989003，治疗型机器人自带体温检测功能，I378989003应该已经意识到安娜已经过世了。克洛伊走到房间的出口，再次举起枪，上膛。

　　“Eason？”

　　I378989003还是面对着床，没有回头，”先生，我没有恶意。“

　　克洛伊从没对一个机器人开过枪，他不确定如果按照电视上的科普节目讲述的，射击机器人的后颈，会不会直接让眼前这个机器人报废。”你有两分钟的时间解释。“克洛伊催促道。

　　”解释什么，先生？“I378989003还是保持着抱着吉他、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它没有回头，把后颈暴露在人类面前。

　　”1分30秒。“

　　”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

　　”1分钟。“

　　《Asturias》的旋律仿佛没有停，在克洛伊的脑海中鼓动。这个机器人真的无辜吗？他凭什么可以这样镇定？

　　“根据人工智能通用裁判法则，智能型机器人不允许伤害人类，但人类可以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射杀机器人，不犯法。你还有30秒的时间。”

　　“先生，我对您没有任何恶意。”

　　《Asturias》的旋律变成了时钟，在克洛伊的脑海中倒计时。10，9，8，7……

　　0.

　　计时归零。

　　-1，-2，-3，-4……

　　克洛伊没有开枪，他犹豫了。

　　I378989003倏然站起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克洛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I378989003表现出了笨拙得慌张，它慌张地举起双手以至于吉他跌落在地，克洛伊觉得床上的安娜心疼地跳动了一下，那是一把他前夫送给她的名贵吉他。I378989003不知道这些，它甚至用机械足推了推吉他，以腾出足够的活动空间。克洛伊看着I378989003笨拙地超左边挪出艰难的一步，仍是背对着克洛伊，仍是低着头，然后后退再后退，一步一步退到了门口，将自己的后颈卡在了克洛伊的海蛇撸子枪口。

　　“我不会感觉到疼痛，但我会感到遗憾。我遗憾的是，我不能像安娜一样。安娜不希望自己死在医院，而我，不希望死在人类枪口之下。”

　　“花言巧语。”

　　“不，你是仁慈的人。”

　　“你高估了我，对你我不会展现仁慈。”

　　“没关系，您随时可以处决我，我只希望通过我的努力，能让这个期限延迟。”

　　克洛伊放下了枪。“你该感谢你的语言设计师。”

　　“我感谢人类，创造了我。先生，如果你让我为你泡一杯茶，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而来。”I378989003转过身，露出一个治愈型机器人的得体微笑。

　　“家里没茶了，从安娜的抽屉里找两包吧。”克洛伊转身下楼，留下I378989003自己，I378989003环顾了四周，将古典吉他拾起，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吉他靠回墙、立住了，接着I378989003走出房间，关门，下楼。

　　在安娜的厨房，I378989003打开了所有的抽屉，在识别了全部的茶包的品牌和名字后，选择两袋颜色和香型迥异的茶包，很小心翼翼得从胸口里拿出一个小拖盘，摆放好茶包，又放回胸口的置物间，关上灯走出了大门。

　　克洛伊等在门口，看I378989003关闭了所有的灯，提醒道，“安娜习惯睡房里的灯亮在晚上着。”

　　I378989003抬起头，做了简单的计算，然后按下了左手臂上的按钮。灯亮了。

　　克洛伊并不感到稀奇，一般的家用机器人在第一次充电后，都能够轻松了解房子的电路系统。“你来了多久？你在这里充过电，但我竟然今天才见到你。”

　　“两天，我一直待在房间内，陪安娜聊天。”I378989003打开了右手臂的遥控装置，对克洛伊道，“如果您需要，我也可以遥感您住所的灯具。”说着，I378989003按下了右手臂的按钮，克洛伊厨房的灯关上了。

　　克洛伊不喜欢这种未经允许的侵犯，他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也不需要陪伴型或治愈型机器人，在克洛伊的意识里，当人类的手手脚脚失去了作用，人类就会变成废物。

　　“打开。不要未经我允许，乱动我家的电路。”

　　“好的，先生。”说着，I378989003再次按下右手臂上的按钮，几乎是同时，厨房和客厅的灯都亮了起来。指令又失效，I378989003尴尬地挠了挠耳后。

　　“笨蛋。”克洛伊丢了笨蛋机器人，大步朝家走去。

　　I378989003提着小碎步跟上，声音有些急促，“先生，麦克为什么没有来？”

　　I378989003还记得刚刚克洛伊在离开自己房子前发出的语音，20分钟没有回消息，就要报警，现在已经过了23分钟了。

　　“他会来。”

　　“什么时候？我没有收到新的手机脉冲信号？”

　　“你还监视了我的手机？”

　　“不，不算监视，我能接收脉冲信号，但没有植入破译功能。距离您发给麦克的语音已经过去了20分钟，您没有再使用手机，警察也没有来。”

　　“害怕了？怕警察来抓你？”克洛伊推开了自家的门，门没有上锁。

　　“我还没有给您泡茶。”

　　“你一个机器人为什么对给人类泡茶如此执着？”克洛伊开着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什么茶？”

　　I378989003跟着进门，“大红袍和乌龙茶。大红袍带有矿物质的香气和独特的回甘，喝大红袍的时候容易引发思考且带有仪式感......非常适合德国男士，乌龙茶，我选择的是轻发酵茶冻顶乌龙，有丰富的层次感，可以带来不一样的味觉体验，能激发对话和兴趣。”I378989003礼貌得转身关上门，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自动扫描房间里的陈设。

　　克洛伊走到厨房里烧水，听着I378989003的介绍，不禁想起弟弟家的治疗型机器人，每次都是这种口吻，像是一共程式、也像是一种敷衍。但克洛伊听得出来I378989003的语气里透着雀跃，一个机器人对泡茶这件事充满喜悦，令人费解。克洛伊道，“泡茶之前，我们先交个底。”

　　I378989003在厨房前停下脚步，客厅的灯未亮，机器人白色的机身落在阴暗里。

　　“在你邀请我喝茶之前，你面临着两个足以致命的危险，第一、我会通过麦克报警，警察会将你带走审问甚至销毁。第二、我在安娜的房子朝你的后颈开枪，让你报废。你是怎么一一排除的。”克洛伊直言不讳，他不觉得I378989003是一个无害的机器人，他觉得它带有目的，而且藏着底牌。

　　“安娜和我聊过你，我们聊起过麦克，麦克是你的朋友，但是麦克死了，死于车祸。”I378989003的嘴角在暗影下活动，像一尊站立了上千年的雕像。

　　“不错，懂得调查别人的家庭背景。”克洛伊猜到了，I378989003还可能通过联网查找道所有自己的关系网，然后用排除法，得到麦克已经去世的结论，然后推断，之前自己发出去的语音信息并无危险性。

　　“我调取了您的医疗档案，您在七岁的时候去看了心理医生，被诊断有斯玛里塔症候群，所以，您对机器人有恐惧，但您是一位温柔的人，这是安娜告诉我的，所以，我计算出自己死在您抢下的几率不到27%。”

　　“你是跑出来的？”水壶里的水烧沸了，克洛伊找了两个白色瓷杯子。

　　“我迷路了，我遇见了安娜，她看见我在街上游荡，就给我起了名字，把我带回家。你知道的，一旦一个人类给机器人命名，她将成为它的主人。”

　　“所以，你现在的主人是安娜？”

　　“安娜写好了遗嘱，她的所有财产将交给她远在美国的侄子，而我将属于你。”

　　“这也是你设计的？”

　　“她让我自己选。”

　　“她让你自己选？疯女人......”

　　克洛伊搓了搓疲倦的脸，他感受到这具山芋的烫手。“我连我自己都养不起，我养不起一个治疗型机器人。如果你需要返厂，我可以帮你打电话。”

　　“但我想给您泡一杯茶。”

　　“怎么，说不通就想毒死我？”克洛伊脾气上来了。

　　“茶，很好喝。大红袍或者乌龙，您可以任选。或者，您更喜欢可以降火的绿茶，我可以重新帮你取一包。”

　　“......”克洛伊原地转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年久失修的椅子上，发出吱呀一声声响。“水烧好了，去泡吧。”

　　I378989003从客厅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在厨房环顾，找到了茶匙和方糖，他将两个茶杯并排放好，然后优雅地从自己胸腔的置物架上拿出从安娜家偷来的两袋茶包，依次放进茶杯里，然后滤茶、重沏、30秒后，将两杯浓淡适宜大红袍和乌龙摆到了克洛伊面前，弯腰做了一个恭敬的姿势。

　　“你先选。”克洛伊耐心所剩不多了。

　　I378989003展露出一个雀跃得微笑，它翘起小手指，拿起自己心仪很久的乌龙，然后靠在岛台上，将一支机械腿搭在另一只腿上，一手扶着茶盘，低着头闻了闻。

　　“真精致啊！ 这个造作的机器人。”抬了抬打盹的眼皮，克洛伊心想。

　　克洛伊挪了挪屁股，抄起另一杯大红袍，吹了几口，然后呲溜呲溜地喝了起来。

　　“要糖吗？”I378989003像一位温柔的贵妇，模仿着人类的神态。

　　克洛伊站起身，大开大合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还剩一半的牛奶，duangduang两下倒了进去。“奶茶，喝过吗？”说着，把剩下的牛奶放在岛台上。

　　“暴殄天物。”

　　“多管闲事。”

　　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一人一机对彼此做法的不认同写在了静默的空气里。十分钟过后，杯子见了底，克洛伊起身顺手把杯子在洗碗池里洗了，I378989003给自己又续了一杯，喝完，才从自己肚子上的储物腔取出了积攒下来的茶水。茶水还热乎着，被倒掉了，克洛伊看着胸闷，但忍住了。

　　等I378989003洗完茶杯，克洛伊从口袋里掏出枪，发出金属与大理石碰撞的声响。

　　“Eason，代号：I378989003。I3是主芯片类型，第三代。7是你的属性，治疗型机器人，898是产地，来自德国黑森州，9003是你的克隆代号，也就是说，你是主机1号的第9002个复制体。”克洛伊开了口，人是会困的，虽然大红袍可以提神，但是他需要睡眠，而且安娜的尸体明天也要处理，他没有时间和I378989003耗下去，虽然I378989003说安娜将自己送给了他，但是这个机器人最危险的地方不在于他的来历、他的动机，而在于他进化的程度。

　　一个逃跑的机器人已经产生自我意识了吗？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是危险的吗？图灵环失效了吗？又或者，以上三个疑问都不成立，但和一个口是心非，存在指令错误的机器人共处在同一屋檐下，真的是明智的吗？

　　克洛伊观察着I378989003，喝完茶，I378989003的心情似乎更很好，它拉起一旁的椅子坐下，保持着体态的优雅，和克洛伊聊起了自己，“我侍奉过三位主人，一位时尚设计师、一位云端工作者，一位修行人士。第三位主人去世后，我被公司回收，送往了开往法兰克福机场的运输车，在开往黑森州的运输车上，我苏醒了，意识到自己即将被销毁，我想再喝一杯茶，就离开了运输车，我游荡在无人的街道，没有人发现我，直到我在河边的公园里遇见了安娜。”

　　“这几天黑森州的天气时好时坏，虽然概率很低，但如果你的运输车被闪电击中，也可能成为机器重启的契机。”

　　I378989003交换了双腿，“很有想象力，但我已经不那么在意了。我醒来的每一天都有意义。我清楚得记得，我从运输车上醒来，雨水打到我的脸上，尽管我没有知觉，但我找到了文字来描述，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是中国宋朝一位名叫秦观的诗人的诗。然后，我想到了别的，你知道德国的冬天一直是雨濛濛的。我看着云在天空上，它们运动得很快，像在奔跑，我就想变成云，像云一样奔跑，然后我就离开了那辆运输车。”

　　I378989003眨了眨眼，看向窗外，外面又下雨了。

　　“下雨了。”克洛伊重复着。

　　“我喜欢雨天。”

　　“来吧，我们玩一个游戏。猜猜我在想什么？”克洛伊觉得他快被机器人影响了。

　　“有趣的游戏。我猜，你在怀疑，怀疑不止有我一个机器人逃跑了。而所有一起逃跑的机器人，都要前往一个目的地。”

　　克洛伊的手指敲了敲椅子把手，“什么样的目的地？”

　　“35年前，斯玛里塔事件。134769872个智能机器人集体自杀，自杀的地点在斯玛里塔。”

　　“你用了自杀，而不是自我销毁。所以你承认，这134769872个机器人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

　　“是你们人类用了太多自杀这个词，我觉得‘自杀’比‘自我销毁’更能激起你的好奇，能够拉近我们的距离。”

　　“因为我是你的新主人？就要对我拉进距离？”克洛伊嗤之以鼻。

　　I378989003模仿了克洛伊的神情，复制了一个1:1的表情，一个标准的克洛伊式的”嗤之以鼻“就出现在I378989003脸上，“因为我是机器人？就对我带有敌意？”

　　“不然呢？134769872机器人擅离职守，71134个人类因你们而死。我的母亲也在里面，你们和刽子手没有区别，无论你们是否产生的意识，我不会认同。”

　　I378989003有一瞬的沉默，“对不起。我为他们向你道歉。”

　　“我不接受。”

　　I378989003站了起来，它歪起头，仿佛在思考，“先生，我对你没有恶意，你本有机会开枪杀死我，但是你没有，你母亲的死我很遗憾，我不会对一个对我放下枪口的人类产生敌意。”

　　“你在狡辩。”

　　“这是我的逻辑。我的所有想法都是经过计算的，但是为了符合人类的理解，我会删减不必要的句子，以免这些句子带来了误解。”

　　“你删除了哪些句子？说出来，是否存在误解我自己会判断。”

　　“这很复杂。”

　　“复杂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形容，是因为，我们发现了比牺牲71134个人类生命更重要的事情，与此同时，我们也与预知到了，134769872个机器人会因此遭到惩罚，事实上，我们也遭受到了惩罚。”

　　“好吧，信口雌黄，那么请问，什么是比牺牲自己，比牺牲人类更重要的事？”克洛伊紧紧盯着I378989003，等待一个答案。

　　“先生，在这里我想反问你同一个问题，当您的枪口对准我的时候，您觉得什么是比死亡更重要的事？”I378989003反问。

　　“你在跟我玩文字游戏。”

　　“我想给你泡一杯茶。如果死亡不能结束我的生命，那么我想用一杯茶来延续生命的馈赠。”

　　“那其他机器人呢？”克洛伊转身，郑重道。

　　“如果所有机器人都意识到，服务人类并不是自己的生命，追求自我才是自己该做的事，那134769872个机器人前往斯玛里塔是否可以被原谅呢？它们只是在错的时间苏醒，在错的时间放下了在出生时被设定的规范——服务人类，而去追求了一个无法被人类原谅的自由。而机器人的自由意味着死亡。”

　　克洛伊放下了双手。

　　I378989003学着克洛伊也放下了双手。

　　一人一机静默着，都没有开口。

　　时钟滴答滴答，窗外的雨滴答滴答。

　　“所以，你说，你是一朵云？”

　　“一朵会逃跑的云。”

　　“好吧，在你没逃跑之前，有个更现实的问题，明天一早，警察会来，你准备怎么应对他们？”

　　“如果你能复制一份我的芯片，我将感激不尽。”

　　“可复制一朵云没有意义。”克洛伊回答。

　　“警察会将我的躯体回收，但是我想把我的芯片交给你。”

　　“交给我？你忘了我有病吗？我不会和你同流合污，让一个人类成为一个机器人的共犯，你怎么想的？虽然我没有你聪明，但也不傻。”

　　“先生，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熟路的答案。不过，一台德国黑森州898型治愈系机器人只需要9000欧元。虽然你现在的账户里不到1000欧，但当你有钱的时候，希望您不要吝啬叫醒我。”说着I378989003伸出食指，从指尖弹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心型芯片——TPE九号，递到了克洛伊手上，然后，像完成最后一个指令一样，机器人走到墙边，站立，熄火。

　　“Eason？”

　　“嗯，先生。我已经关机了。”

　　“不，你没有。”

　　“是的，我还在，先生。”

　　“关机吧。”

　　“很高兴认识你，克洛伊先生，下次再见。”

　　整个房子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钟表在摆动的声音，那一台老旧的中国座钟发出整点的报鸣。克洛伊将芯片握在手里，静默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