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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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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开帷幔,风雪呼啸,涌进轿内。初晴拍醒祝卿,她徐徐启眸,轻咳几声,面无血色,更显憔悴。
初晴轻声道:“姑娘,这便到了。”
祝卿点点头。初晴眼眶一酸,拿起梳篦轻轻梳理祝卿的乌发。在首饰盒里拨弄着,挑出一支玉簪,插在她发髻上。祝卿静静坐着,任由她做完这些。
轿子缓缓停在东侧门,只听女声喊道:“祝姑娘至矣!祝姑娘至矣!”
少时,步履声由远到近,丫头扶了她下轿,抬头望之,只见高墙深院。
小丫头笑道:“老太太叫我来接姑娘,见着姑娘,可放心了。姑娘跟我一同去拜老太太罢。”
祝卿会意,几个丫头引着,进了门。廊腰缦回,弯弯绕绕走了良久,到了照荣堂。
她微低着头,心里忐忑不安。见主座上坐着银发贵妇,忙福礼:“外祖母。”
谢母淡然颔首。祝卿又拜了三个夫人,府中小姐这才相继而至。
祝卿抬眼观之,见她一双桃花眼,两道柳叶眉弯弯,如同一谭春水。面色苍白,身材纤细。眼角下方一颗浅痣。长睫乌浓,只简单插着玉簪点缀。细细看去,眉眼间淡淡忧郁之色不解。
府中小姐面露赞叹。谢母眼睫一颤,坐直起来,瞪大眼睛,惊讶看着。
祝卿认完了府里贵女,欲言,刚一开口,咳嗽难止。
谢母回过神,声音颤抖:“舟车劳顿,外头又天寒地冻。老二媳妇,先带祝姐儿去她房里歇着。”
王夫人应声,出了照荣堂,进了文蘅院,才到了房前。牌匾书“暗香阁”。内里空间十分有限,好在淡雅干净。
初晴抱着些许柴火匆匆来迟,她将暖炉递给祝卿:“院里来了老夫人安排的几个小丫头,随我一同去领了柴火。还来了一个嬷嬷照应着。小姐暖暖,可冷着小姐了。”
祝卿接过,僵硬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初晴迟疑道:“在照荣堂,谢大夫人何故……”
她话至于此。祝卿明白她未说之话、未尽之意。垂眸不言。
她的生母谢夷曾是谢家最受宠的小小姐。见过她的人,都说她们面容肖似,尤其是眼睛。
作为幺女,谢母把谢夷放在心尖尖上怕掉了,手掌心里怕化了,吃穿用度按最好的来;她对医术情有独钟,谢侯爷就找来最名声最显的女医教她。
她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华京无人不艳羡这位小小姐。
她出落的越发亭亭玉立,样貌才情是一顶一得好,家世又好。可谓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谢夷及笄之后,谢府小姐都结了亲。谢母却迟迟不舍给谢夷定亲,想把她多留一段时日。
可她叛逆,心悦上荆州巡抚祝家大公子。
谢母越费尽心思阻止,她就越发叛逆。竟偷登商船,随他去了荆州。
谢母闻之,痛哭半月有余。谢府的人去了数十次,屡请其归,她却如何也不从。谢家终妥协,上书于陛下,提携了祝家公子,叫他赘到谢家来。他受了提携,却拒之不入赘。
时光荏苒,冲淡一切。谢府派人的频率越来越少,府里公子哥娶了新媳妇儿,又出生了几个公孙。老侯爷薨世,谢以令承爵。白事红事接连发生,无人再提起谢夷。
谢夷也就是在这时有了身子。
她从华京偷渡到荆州,受了苦,落下隐疾。她在狭小的床上,已有些坐不住,咬牙切齿:“宣姬,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祝修负了我,便也负得你!祝修,我有了我们的孩子,可你没有心,我恨你!我恨你!”
她面目狰狞嘶吼着,对面二人却置若未闻,笑着离开。
她唯一的期待和希冀,便是肚中孩子。
天不遂人愿。短暂的希冀带来了福还是祸?十月怀胎,终一场空。
谢夷难产,生下一女而死的消息传到谢府上后,谢侯爷依礼处置完一切,似乎再无风浪。
至于从那之后为何谢母疯魔了大半月,谢府闭门谢客近半年,就鲜为人知了。
*
文蘅院在内院东北侧,暗香阁是边角一院落。院内外种了许些梅花,与梅为邻,梅花盛开时,馨香满庭院。
梅花初绽,若有若无的香气四溢,飘入屋内,掩些许药味。
祝卿闻见,被香气勾了魂,望着窗外,赞叹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暗香阁,原是如此。”
初晴笑盈盈道:“今儿天好,姑娘出去逛逛罢。”
祝卿犹豫一瞬,点了点头。
过了穿堂,就是大花园。已是冬季,万物皆沉寂于冬的寂静。草木萧稀,春红已谢,人迹罕至。
走了片刻,才见前方几个丫鬟排成两排,不知在说些什么。见了祝卿,先是一愣,随后施礼:“表姑娘安。”
祝卿视线落在她们手中的花枝上,伞状花序,颜色如火如荼,花枝招展。
祝卿问道:“这是什么花儿?冬日犹盛。”
“这是君子兰,四姑娘爱花,我们折了插在屋内。东边开的最好,表姑娘若是喜欢,大可去东花园逛逛。”
“多谢。”
“表姑娘见外了。”
沿着东墙走,果真见了一片稀稀疏疏的红海。
初晴突然一拍脑袋:“哎呀,我才想起,我就去给姑娘拿暖炉过来。”
祝卿拦下:“天儿好,不必拿暖炉。”
“跟前个比,是暖和多了。风还是大的紧,这边离得近,我拿了就来。”
祝卿拗不过她:“我就在这儿,拿了便来寻我。”
“是。”
她走进红海里,蹲在开的正好的君子兰前,余光瞥见一片瓷白半月白玉,莫名熟悉。她捡起,放在手心。顺着白玉看去,这才注意到眼前半米高的火红花儿上的几点褐红色。
不必多辨认,这分明是血。
“放下。”
身前不知何时来了人。祝卿始料未及,一愣,缓缓抬起头。
她看得清楚,从步履,到交叠的方领、喉结、最后停在面颊。
他披散着墨发,斜眉压眼,唇无血色。
在他的身上,俊美与英气共存,叫人不敢高声语。
他伸出手:“予我。”
见了他手中的另一半玉,祝卿才了然。
原来她手中的玉本不是半月,而是碎掉的满月。
她没多言,唯恐被路过的小丫头瞧见他二人单独共处,乱传出去。甚至忘了问其身份,用力把那半月玉抛向对面,他稳稳接住,毫不迟疑转身离去。
花上的血,她没心思深究,随手折了一束君子兰,远远坐着。
初晴终于回来,见她神色奇怪,忙问:“姑娘,怎得了?何事惊慌?”
祝卿问道:“侯府可来了外男做客?”
初晴思考一会儿:“前几日裴家公子来了。”
“现住哪?”
“不知。姑娘怎么突然问起?”
“无事,回罢。”
东院偏房,裴家公子很配合地打了个喷嚏。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裴攒又接着说:“谢满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祭个祖回来,他又把你打成啥样了?快些让我看看。”
“不必。”
“好心当作驴肝肺。”
谢时煦不理。自顾自用丝绢包起破碎的两片月牙玉。
“找回来了啊。已八年了,一面之缘而已,你还这么执着……”
谢时煦闭着眼睛笑,又忆起八年前荆州时光。
他是外室之子。通俗点来说,就是私生子。他的生母爬了谢侯爷的床,逃了避子汤,生下他,挟他来谢侯府讨好处。
一开始,侯府不认。生母恼羞成怒,把他痛打一顿,丢在荆州不管不顾。
他没了求生欲望,带着一身伤,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等着死亡的降临。
好在她比黑无常先来了。
他活了下去,侯府也松了口。
他被接到侯府,若他恪守“本分”,本可以以庶子身份留在侯府,算得上安稳一生。
偏他自作主张,和裴、齐二人请了军令状,远赴西北边境抗击外敌。
“……喂!谢满月,你又不听我讲话?从你自西北回来,谢侯给过你好脸色看吗?也不看看这偌大侯府,他的几个儿子哪个有前途?都是资质平庸之辈,皆是死读书的木头脑袋,出了你是他谢家之幸!”
谢时煦冷冷道:“行了,这话听你说过百十遍了。你打算在谢家过年?”
“你……你这是撵我呢?说来,也接近年日了。”
祝卿再未出过门,整日习习字,看看医书,虽平淡乏味,但也难得的岁月静好。
院外渐渐添了红,不管是腊梅绽放、常青的冬青还是灯笼高挂、桃符更新。都昭示着,要过年了。
府中小丫头开始剪窗花,初晴逐渐融入进去,学了个七七八八。
初晴拿着四方红纸,小丫头们嬉笑起哄着叫祝卿写字。她无奈,提起毛笔写下几张“福”。小丫头们一溜烟倒贴在门上,笑喊道:“福到啦!福到啦!”
祝卿在窗前默默看着,会心一笑。
转眼到了除夕。府中上上下下忙碌起来。照荣堂办了除夕宴,祝卿赶来时,主、客都已到的差不多了。
祝卿进了门,先问谢母安,环视一圈,听王夫人道:“祝姐儿啊,这是你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那边是你的几个表哥,前番未得见,今儿可算有了机会,除夕啊,都聚聚。”
王夫人说罢,整个堂中目光都聚集在祝卿身上。几个舅舅看她时眼神的炙热比起谢母来只多不少。祝卿看不懂他们的眼神,那其中蕴含的情绪太过复杂。
她的脸与谢夷如出一辙。他们看着那张相似的脸,是难过、喜悦、还是震惊?
或许本来他们对祝修的恨会发泄在她身上,虽然他们一遍遍劝诫自己。不管怎么样,祝卿是她唯一的血脉。可她毕竟姓祝,心中隔阂难消。
直到见到她,她用几乎跟谢夷一模一样的眼睛怯生生看着。跟谢夷不同的,是眼底那份悲悯。
祝卿被盯的不自在,抿着唇,行了礼。又回身对着坐成一排的表哥。
“大表哥、二表哥……安。”
她停在这里,一时语塞。众人眼神微妙起来。
祝卿看着眼前人,正是东花园曾遇见的“外客”。他未到弱冠之年,只把头发束起来,自个儿坐着,格格不入。比起初见,多添英俊。
堂中人一语不发,互相递着眼神。
祝卿手足无措,出了薄薄一层汗。众人也不敢擅自开口,互相递着眼神。
好在谢侯爷终于闷闷说道:“这是你三表哥。”
祝卿掩住诧异,乖巧称道:“三表哥,四表哥。”
眼瞧着方桌上众人的神色各异,心思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王夫人正欲开口,门前小丫头跑进门来报:“侯爷,老太太。别府送的礼到了,庄头的进贡也到了!”
王夫人接过禀贴,足足念了三刻钟才念完贡礼。
谢母笑道:“好啊,好啊,也是图个好兆头。送来的名贵补品送些到暗香阁去。”
二舅也道:“天冷了。秋猎时射的白狐皮毛做成白狐裘,也送去给卿姐儿罢。”
祝卿有些受宠若惊,忙道:“谢过外祖母……谢过二舅舅。”
府里几个姐妹、公子围在一起剪窗花,长辈聊着家常,祥和之下,祝卿和谢时煦相对坐着,略显孤寂。
酒足饭饱,又发了压岁钱。王夫人给她所出的女儿谢婳多塞了几两,红袋被撑的鼓起来。谢婳扑进她怀里撒起娇。
其他姨娘或多或少也多塞了些,母女几个对了对眼神,大喜过望。
府里公子更不必说,装金银的红袋都大了许多。
祝卿满足地接过瘪瘪的小红袋,抬眼望去,与谢时煦似乎是同份例。
她不明所以。
思虑之中,猝不及防与他视线交汇在一处。她下意识移走目光,他的眉眼却被刻在了脑海。
祝卿这时想起了不知是从哪开始,又是谁传播的传闻,被传到了荆州。
市井人群里讨论着,华京高门谢府,名声显赫不说,相貌正是京城一顶一的好。府里的夫人、小姐、公子,皆是美貌出众。
念及小姐,赞称不愧是大家闺秀。
念及公子,叹称貌胜潘安,气质出众。无一例外。
祝卿听闻后,拿起铜镜细细端详自己,铜镜中模糊映出稚嫩的面庞。很多人说过她美,她不解,究竟什么才是美?
到了谢府才明白了,流言果然非虚。
表哥表姐很好看。
谢时煦更好看。
和她们说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