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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老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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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
在这里已经住了半个月,姜和每天和老人一起吃早、晚餐,中餐在兼职的地方解决。
时间可以消除很多东西,比如陌生感,她和这个家里的人熟悉了一点,也仅限如此。虽然她偶尔会喊老人爷爷,但像这种时候,她还是去掉了称呼。那样实在太像家人太亲密了,他们现在还不是那种关系 。
老人没有回应,姜和猜到他这会是在书房,那里隔音好,他时常在那里研究棋谱、看书、写毛笔字之类的。
记得第一次老人没有给出回应,她第一反应是“糟了,又搞砸了”。她好像很擅长将一段关系经营得淡漠,明明用尽了力气,最后还是和任何人不熟,她真的很难建立亲密关系。
就在她沉浸在消极情绪里,桂姨举着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出来,上面油油的,应该是在揉肉馅之类的。她用头向书房的方向点了点,爽朗地说:“估计是在书房吧,宋叔今天没出门。”
桂姨叫老人宋叔,江叔原是他的司机,哪怕现在他退休在家,还叫他宋董,改不过来了。
这个家里人不多,桂姨负责做饭收拾家里,江叔不用开车,薪水不好白拿,还像之前一样,到点就来报道。只是之前是接老人去公司,现在是到这里找活干。
江叔也提过降薪的事,老人瞪了他一眼,手指着他晃了两下,又去看报纸,半天才悠悠地说:“陪我这个老头子烦了?你要是不想干,替我找个趁手的司机,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
江叔当然不烦,也不是不想干。他跟着老人几十年,老人很少有情绪大的时候,只是瞪他一眼,他也怕,怕他真的不想让他跟着。
他们之间的情谊,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差点因为生活所迫误入歧途的无业游民,憋着一股气愤而从公司离职开始创业的失业人员,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就那么相遇了。谁也没想到就这么相伴了几十年,互相见证了彼此最重要的时刻。
像老人说的,和家人一样,也只有这种关系能诠释。
姜和轻轻敲了两下门,老人没有如她预期地那样抬起头朝她笑,而是用手绢擦了擦眼睛。他在哭,这一发现让姜和愣在那里,不安地叫了一声:“爷爷?”
老人向她招手,示意她过来。他手里捧着一本相册,不大,很老式的款式,有不少年头。姜和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他旁边,和他一起看相册。
“这是我年轻的时候。”相册从前往后按时间排序,不像是刻意,而是主人买回这本相册时,就计划着慢慢去填满。
第一页是一张黑白的单人照,上面印着名字和日期:宋灏,1974年10月。
再往后翻是早故妻子的单人照,还有两人的结婚照,黑白的两寸相片,哪怕现在来看,也是很登对的一对。
“这是你奶奶,她死在最好看的那一年。她爱美,走的时候很安详。”在妻子那一页停了很久,宋灏用手在她的脸上摩挲,恰好手指遮住了她的嘴巴,即使这样也能看出来照片里的人在笑。
到了80年代照片多起来,黑白的,彩色的都有,大多是孩子的照片。
宋灏指着一张画着大人妆容的女孩,是那个年代流行的影楼风,穿着婚纱看着镜头,应该是按照大人说的摆出酷一点的样子,但女孩还是没有压下嘴角的笑,最后的成片不是很理想。这应该是一张废片,不知道是谁看上了,洗了出来,装进这本相册里。
“这是你妈妈,小时候可野了,一家人都护着她,也是这样,自我又洒脱。”他的声音很平静,隐隐地还有笑意,只是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
从小就在一家人爱护下成长的女儿,在十一年前因为年仅五岁的女儿走失,两年间寻找未果,在这期间一向疼爱她的哥嫂在一次旅行中意外去世,这一系列的打击让她心灰意冷选择远赴他国。
十一年,这期间只通过几通越洋电话,从未见过一回面。
最后一次通话是两个月前,女儿宋萍难得和他打了很久的电话,几乎都是她在说,宋灏在听,他偶尔回应几句。
电话接通后,只一个“爸”字,两个人都沉默了,努力整理情绪,才能继续说下去。
“爸爸,我一切都好,请不要担心,也不要责怪我,能做你的女儿我很开心,但我没有办法再回到你身边,对不起。我刚搬到A国不久,这一次我很确定这是我的归属,爸爸,我不用再漂泊了。”
“爸爸,这里的晚上很长,你可能不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有多重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害怕太阳升起来,那意味着明天到了,意味着我又消沉了一天,意味着……失去的东西又多失去了一天。”
“爸爸,我需要你的帮助。六年前我领养了一个女儿,一直放在国内,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她在遇安。我很对不起她,在我得知这一消息后,最先感到的是解脱,我可以把她托付给爸爸吗?我很惭愧,但我现在已经安定下来,虽然很抱歉,但我实在没有办法,爸爸,我不想再和国内的事情有牵扯。”
……
哪怕这是一通道别的电话,宋灏也不忍用任性这样的词来形容女儿。他希望这个家除了他,都可以随自己心意过好这一辈子。
直到这时姜和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宋灏就让她叫爷爷,而不是外公。她不好揣测他的心思,却也无法不动容。
孙女,外孙女,一字之差,在中国的语境里,有不容置疑的差异。
“这是你伯伯,小时候最烦照相,每回照相都要和你妈妈拌嘴,因为你妈妈要去,去了他照例也要照一两张。除了照相这事,别的什么事都依着她。”说到这里原本氛围应该转换成轻松,但并没有。宋灏有些说不下去,在兄妹俩的合照上停驻了好一会,照片上兄妹俩都没有笑,也许是刚拌完嘴。
“你伯伯命不好,和你奶奶一样,走得早。”宋灏往后翻了两页,穿着鲜红嫁衣的新娘和西装革履的新郎,露着牙齿大笑,不大像那个年代含蓄的风格,是这对新人的本来面貌。
那幸福的笑容似乎隔着时光传达到现在,宋灏缓和了很多,和姜和对望了一眼,“他们是一起走的,走的时候最爱的人就在身边,应该没那么遗憾了。”
“爷爷……”姜和握住宋灏的手,不知道是阻止他继续翻下去说下去,还是想要给他一些慰藉。她一向嘴笨,这种时候她想不出来安慰的话,也不觉得有任何话语可以安慰到眼前的老人。
宋灏回握她的手,抬起另一只手在她头上拍了拍,那是一双有力量的手,是岁月的力量。
“我是到了福利院才知道爸妈和别人不一样,他们用很尖酸的语气形容他们,说他们读了一点书就忘了自己是谁,没有钱的人想移民是天方夜谭,为了追寻那个飘渺的梦,连女儿都不要了。”刚刚还有些哽咽的姜和平静地说着这些话,这些她从未对别人提起的话。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候提起,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宋灏需要安慰的时候说这些。只是,开始了,就很难收住,“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认识到,我是没人要的孩子。”
他们都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交谈,直到越来越深入,直到最后两人抱着头痛哭,他们才知道那些过往是如此沉重。
他们都是擅于隐藏的人,也是擅长忍耐的人,明明有那么多苦楚和心酸,他们还是假装不曾装着那些过往轻松前行,假装未曾沾染那些痛苦。像片叶不沾雨露的青荷,你明明看到叶中盛着晶莹的水珠,却不曾想过那也许是泪水。
他们都有过被人称赞心胸开怀的经历,人们说羡慕你想得开,换作是我一定会出不来,而他们的回应也是惊人的相似,先是笑得像冬日的暖阳,和煦轻柔,再轻轻抿起嘴唇,最后淡然的来一句,是啊。
这两个字是苦涩的门,隔开在心门徘徊的人,或许他们也并没有想进去,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走进来。
姜和想到《活着》里的主人公,以及那个赤脚奔跑的孩子。
痛,像撕开血淋淋的伤口,那么清晰,而后那些伤口在她痛到狰狞的面容前,以一种怪异的姿态缝合,上面是丑陋的针脚,但你知道它们会愈合。可能很慢,也许很快。
也是从这一天起,爷爷这个词,再也不是需要酝酿才能叫出的称呼,而是不带犹豫的,温暖又珍贵的,甚至每一次叫出来,都伴随着欢喜。
爷爷,家人,这些字眼,突然降临在姜和的世界里,让她甘愿放下自己筑起的心墙,哪怕会有受伤的可能也没关系,是她主动接纳和决心要守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