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波》佳禾果子

25、人无完人

　　覆舟吸着鼻子，半靠着窗子坐着，望向院子里那开始凋落的树，微微抱了抱自己的双肩。
　　侍女还站在身边调着抹面的脂粉，轻轻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已经过了好多天了……无数次的打探，无数次的查访，无数次的夜行……她自信着自己，已经是大半熟悉了瑞王府的格局，以及一些其他的相关事宜。
　　可能，她还真没好好想过，偌大的王府，看似那般没用的松散，其实还别有些防备。
　　所以，好几次，她都差点被抓。最危险的一回，她可是被瑞王的暗卫，从瑞王府给一直堵到了安乐王府的附近——
　　只是，那时安乐王府的大门里，出来为她解围、解救她于水火的，竟是她一向认为惯于明哲保身、袖手冷眼的唐璜。

　　……那次，他站在那里，那个恰好使追踪她的暗卫看清来者何人、却在那暗卫攻击范围之外的一处墙角。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朝着暗卫的方向，执手为礼。
　　“这位差官大哥。”唐璜的微笑完美到无懈可击：“——这位，是小王新娶的如夫人。这孩子一向调皮，凭借些微江湖功夫，夜夜四处闯荡，没规没矩，害皇兄不得安睡……小王改日，定携了她，登门道歉。”
　　暗卫鹰隼一般的利眼紧紧压迫着，看着覆舟和唐璜时的厉色，都让人觉得无法在这样直接的怀疑和阴狠中呼吸了……可唐璜依旧是笑，笑，笑……笑到连覆舟都忍不住，感觉出其间的惊心动魄。
　　“小怜，快些向差官大哥道歉。和你讲过多少回，既然是嫁与了本王，就还是要安份些！”唐璜很快很快地说着，斜睨了覆舟一眼。又深深鞠躬，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暗卫的警告眼神：“如此，还请这位差官大哥定要在皇兄面前美言几句……”
　　覆舟微微眯了眼，头很快也跟着低了下来。暗暗清清嗓，双手捏了衣角，她“娇声”道：“这位大哥……奴家只是好奇……璜哥哥他也不肯告诉奴家他皇兄的事……”
　　说着，连自己都忍不住想呕。可这声音偏偏还得做到颤颤的，似乎真是什么白痴小妾，不知天高地厚、卖弄功夫后，被狠狠吓住却还隐隐不服气的样子。
　　——暗卫沉沉脸，嘶哑着嗓子桀桀一笑——
　　“安乐王……何必和在下这等下人客气。”月色下，他的面色有些发灰，皮肤似乎是固定在同一个位置，永远都不会动一下：“在下失礼了，不过还请王爷，到时再知会在下主人一声。”
　　“是是……差官大哥辛苦了。”

　　……唐璜笑眯眯地看着暗卫远远遁去的身影，又缓缓伸了个懒腰，这才将目光移向覆舟：“总算好了……唉，这下子你可真得和我去一次——光明正大的。”
　　后来他又调笑起来，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扮演假装的气氛里。一步步走近，伸了手，不等她反应过来，就一把握住了覆舟那微凉带汗的手：“‘小怜’……你看看你，手心都汗透了……叫你不要逞强，不要乱自作主张……怎么，还是记不住的？”
　　覆舟有些迟滞，不过还是很快摔开那只尤带着温暖的手：
　　“你以为你是谁？！”她厉声。唐璜的神色间，尽是满到快要溢出的柔情……这样的他，教她觉得太过了陌生，仿佛自己，只是被他看作了别人，他的温柔只是一场不属于任何人的、深深深深的戏——
　　“你不要以为我一定会感谢你！！你再怎样——哥哥他——我才不会原谅……！”
　　一时，覆舟突觉，眼泪居然开始不受了自己的控制，簌簌簌簌，不住地……滑落。
　　“……我才……哥哥……你根本就……”
　　——语句，早已是断续着颠来倒去。

　　有时覆舟会觉得自己一定很坚强。
　　但，再坚强也，抵不住心中那个全部占满着的人事……带来的、那些深刻入骨的伤痕。
　　只要是牵涉了覆水，牵涉了唐璜，牵涉了覆舟自己的切齿恨意……他他她之间的乱帐，就永远只有了强忍的眼泪，和难堪的过程。
　　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就算是与唐璜无干，她也决不愿再原宥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怎样……你只是想为了他，想看看自己，能一个人做到什么地步……”
　　唐璜微微叹息着，将泪流满面的覆舟半带进了怀中。
　　覆舟挣扎了一会，慢慢却是松了劲。
　　……好累……
　　连续几天了，都忙着做那么困难的侦察……她快忘了，自己上次的安心入睡，是什么时候。
　　“可是，你知道人是不会真能撑到那时的……”
　　唐璜……他的声音，仿佛永远都带了魔力。太过了，太柔了，太淡了，太轻了，太静了……他似乎总像洞悉了一切……覆舟小小地呜咽着，半靠着不敢动弹。唐璜的心跳，近在耳畔：
　　“——你愿意的话，我的一切，都将是掌握在你的手心……若我死能让你展颜……也不枉覆水是代我一命。”

　　……回忆一点一点卡住，覆舟终于是坐直了腰。
　　她不想记住太多，模糊着觉得在唐璜面前终于是完全没了自己能严肃痛恨的一面……好像，那次在唐璜面前痛哭的事，那次让唐璜温言安慰的事，会让她渐渐对唐璜开始产生真正的不忍之情……
　　只是，在最后，当她哽咽着渐渐止了哭泣，唐璜仍微笑着告诉她，她——在次日的午后，就真的得跟了他，拜访瑞王府。
　　而现在……她瞅了瞅自己身上这一身明显价值不菲、杏黄颜色，镶银嵌玉的衫子，原先束得马马虎虎的单束辫子，也给人细心拆散，半披下了肩。她的头发有些短，侍女费了好大力气，差点就弄上一堆假发代替了，总算是给她挽了个夫人髻。
　　可这样的装扮却教跟着过来看热闹的青空着实狠狠嘲笑了一顿——
　　“舟舟~~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啊~~很是老了几岁~！”
　　她骨碌骨碌转着双眼，伸手摸了摸覆舟那盘得死紧的发髻——上面，还不得不应景一般地插着几颗明月珍珠：
　　“——唉！舟舟，我现在真怀疑了，是不是都是我害的……你啊，怎么还是觉得穿男装最好？现在这样的舟舟……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覆舟狠狠瞪了她一眼，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唐璜以及海栾的声音。

　　——那声音一开始有些模糊，然后却是极其清晰明快的笑闹声。
　　唐璜的声音不知抬了多少：“栾儿，你觉得我会怕皇兄？放心，他呀，从小可没真的赢过我什么呢！”
　　“吹牛——！”听得出，海栾定是鼓了腮帮，气鼓鼓地说。
　　“诶？？栾儿，你居然对我这么没自信？？小心我啊……”声音突然小了小，似乎还有些笑意。
　　“你敢！！”这样子……似乎是脸红害臊才出来的嗓门。
　　…………

　　“覆舟，走了走了哦。”

　　唐璜大踏步进了门，笑嘻嘻的样子，整个人简单着了件式样单调的白袍，惟独腰身上挂了片暗红色的玉，但模样还是却显得有些吊儿郎当。完全看不出他即将面对的，却是场难以言说的恶战。
　　他摇曳着身体走着，步态倒像是醉酒了一样。
　　覆舟静静望向了他，双手牢牢扣在腿上。侍女正忙着将脂粉涂上了自己的脸……唐璜饶有兴致地看着，唇边的弧线很漂亮。他的身边不远处，是海栾悄悄朝他张望的、小小瘦瘦的身影。
　　但，她终于还是觉得这弧线太刺眼，闭了闭眼，心底滑过了一丝尖锐的痛。

　　——“……我决定了一件事……”

　　——“我不要给自己退路……本来我就不打算原谅的……”

　　——“好恨……”

　　覆舟觉得，自己的心在呐喊……它那么那么悲苦地喊着，想跳出她胸膛的钳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