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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镜台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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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终于是来临了。
“你们两把他拖到隔壁那间黑屋里去。”毓风依旧是用上好的绢巾拭着手,漫不经心地说着:“关上个五六天,注意别教他给寻死觅活了……你们也知道规矩了,除了王爷和我,其他人一概不见。”
两人点点头,抄起地上那一摊红红白白的事物,抬脚向门的方向走去。
“——还有。”毓风的手微微一顿,移眼向那一堆几乎要失却人形的物,后者正随着宦官的动作,轻轻抽搐着。慢慢,还是接了一句:“记得给他上药。”
过门槛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宦官的脚给门槛狠狠绊了一绊,那具如毁坏娃娃般的身体,重重再次跌下了地,头也砸上了那道高高的坎儿。鲜血,很快就倾了一地。
蜿蜒着,流向暴虐的施与者。
林毓风的手突然一抖,白色沾满血污的绢巾,轻飘飘落了地。
铙覆舟觉得头有些昏沉,慢慢似乎是进入了一种半昏半睡的状态……大概是囚室的黑沉气氛,以及身体被束缚的别扭,教自己是本能的昏迷了。不知是过了多久,终于能微微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反映现在自己的情况如何,身体就被什么人一通大力摇晃,这下子真是完全清醒了。
眼前——居然是一张放大的漂亮面孔。
覆舟的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青空,只有那丫头才做得出这种吓人的“叫醒别人”的方法。但,不过瞬间,她就尖叫了了起来——
漂亮的人固然赏心悦目,但如果他是将匕首放在自己的的脸上划来划去……无法教自己,作为“女子”的“自己”不叫出声……
“干吗大惊小怪的……”
海栾挠挠头,将耳朵从覆舟嘴边挪开:“我又不是来给你毁容的!”
说着,收了匕首,自顾自又道:“……我只是来‘提审’你!”
覆舟慢慢整理了情绪,冷冷瞥了一眼海栾“海公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开玩笑,有人提审人还用得着在床上么?”海栾白了对方一眼,慢慢挪开身体。覆舟这才注意到,自己是被拉开了四肢,牢牢的绑在一张大床上——
“你要干什么!?”她惊怒,狠狠瞪向海栾。对方也毫不示弱的瞪回去:“我就来‘提审’你,怎样??——唐璜那个死人,一看见你就说你是女子,不要让你像个粽子一样被扔在那又黑又臭的牢里面……哼,大色鬼!不安好心!!”
——乍听“唐璜”二字,覆舟的脸色就是变了。还没来得及动作,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熟悉清朗的笑声,转眼唐璜就进了房间。
依旧是白衣胜雪,笑容如沐春风:
“我是色鬼,你这小鬼也就只是自作聪明。”
话音未落,海栾忽觉脚底一轻,原来自己已是被唐璜抱了个满怀。
“啊!!你干什么呢!!”
海栾大窘,挣扎着想教那人放手。可唐璜却仿佛是故意的一般,双手更是加紧了几分力气——
“姑娘见笑,我家小孩不懂事,呵呵~~”
覆舟扫了对方一眼,并未说话。
初见唐璜,她是失控了,以至于被唐璜所擒。但,现在的自己,处于这般微妙情势下,双手双脚也都给床上的绳子缠了,就不能、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以及身体上任何不经思考的动作……淡淡冲着唐璜方向点点头,她闭上了眼,冰冻着自己的思量。
“栾儿乖,说说是谁许你进来这里的,看我一会怎么收拾他~~”唐璜笑吟吟,冷不防在海栾脸上啪地偷香了一口,霎时海栾的脸飞红了大半:
“——你发什么疯!!”
“呵呵,先回去等我,一会我就回来哦~~”
唐璜抱着海栾转了个圈,将背留给床上的覆舟:“——提审这样的事,你做不来哪!”
说着,不顾海栾疑惑的眼神,慢慢挪向了门边。小心翼翼地弯腰,一点一点放了手,将海栾一把推出了房间,迅速合了房门。
“你放心,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
覆舟半抬了眼,慢慢地说:“把我绑成这样,你觉得我还会给你的娈童造成威胁?哼,笑死人了!……我只是很想知道一件事而已。”
唐璜缓缓回头,看向床上被缚的覆舟。那女子微微上翘的嘴唇,暗含着一点讽刺,以及一点哀伤——
“你问吧。”
他只是温柔的看着,眼光中只是怀念和沉痛,仿佛可以滴出水一般……
覆舟静静地看着那人……覆水哥哥倾心的那人呵……白衣飞舞,脸上只是一种且忧郁且平静的模样,和刚刚与海栾嬉闹时的样子全然不同了。仿佛,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怒火上升,覆舟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
“我只是想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善若水’这句话。”
唐璜半昂起头,眼中倏忽闪过一抹痛色。
隐隐间,似乎身边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云雾……云积成雨,雨从天降……水,一点一点将唐璜给淹没……所有的感觉,所有的力气只是慢慢消散着,再也无法回来……只能,看见那若水的人,温柔的将自己包裹——
“记得,怎么会忘……”
“那么,你可知道他的心思?!”
唐璜怔怔地看着她,面色有一刹的惘然——接着,却是恍然——
覆舟只觉,全部的身心都要随着那人的动作,给炸开了碎裂了一般……嗓音愈发干涩,眼眶越来越酸胀——
“唐璜……!你为什么要害死了他!!”
“对不起。”
白衣的那人,垂下了眼帘。一时,身侧虚妄无限的水气,迅速将他给,吞没。
上善若水——
唐璜估计自己,是从没真正理解过这句话的。直到,他见到了那个少年。
那个,纤细如发丝般的少年……若水,若……
那天,自己向那对寂寥孤独的兄妹伸出手时,是不是就注定了他们之间夹缠一生的孽缘?或,只是那少年一生的绝望?……
很多事都无法追回了。旧事,就如镜台上的尘土,慢慢是教风给,一一拭尽。唐璜记得他的名字,只是因为觉得那名字很好听而已。
姓铙,貌似是京师前吏部侍郎的姓;名……覆水……真的,是“水”。连他的人,也一如水般平静,柔美。
那天,他们互通姓名,唐璜只觉这少年自己真的是很喜欢的。于是相处不久,他提出想帮他的念头。
他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去京师,他可以保举他,让他和他的妹妹不再颠沛流离,可以安定,以至于还可以为他们的父母昭雪……
而那少年只是摇头,微笑拒绝。
“我不要只是依靠你的力量而已。”那少年微微昂起头,手指伸开——那指头纤细修长,一如女子的感觉:“要达成自己的愿望,我还是只要靠我自己。我不会给任何人,添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唐璜尤记得,那少年既骄傲又自信地说着,眉目间只是灵动跃然。如春日里的阳光,灿烂地照耀在清澈的溪水里。
然而,水并不只是表面上那样柔和。
水,也能绝对的冷心冷情——只要,它化成冰就好。
“你怎么来了?——你妹妹呢?”
唐璜想起自己是先行一步离开了那对兄妹,回了京师。没想到在京师最大的酒楼时,再次遇见了那若水的人儿:“为什么不知会我……覆……”
“我跟着你来的啊。”少年很平静,眉角间略略还有些掩饰不了的笑意,以及疲倦——“妹妹我托付人家了。”
执起茶盅,为对面的唐璜斟满了一盏香茗:“我想自己来,就来了呗。”
他只是轻描淡写,言笑晏晏。而唐璜知道,这水——是如何的狠心——
弃了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跟在一个对自己而言还并不算可信的人身后……追逐,跟上那人的步伐,千里奔波,不再回头……难道,只是因为他是水,长长久久的水,坚持不懈的水……
是不是,也因此,水也冲去了自己一切曾经依念的人,事?
覆水难收——
追……一直在追着……直到最后生命里的边疆,他为他,慨然。
付出的,没说过要得到回报;
不想,为对方添加任何“麻烦”。始终保持那么一点距离,见面只是谈谈诗歌,说说政事。再,就是覆水优雅轻快,美妙似仙的琴声。
得到的,只是默默无声的疑虑;
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看待自己,没想真的去求证。他许他,他应他,叫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叫唐,叫覆……轻轻地叫着,试探地叫着。
跟……一直在他身后跟着……直到那一场风雨来到,他为他,赴死——
水,终于还是被那场烈日般残酷的斗争,炙烤了干净。
原本,都是和水无关的事。宫廷的权谋暗算,只是因为牵扯了水最重要的“那人”,他就为了这,出头,身死。
唐璜望向覆舟的眉眼,几乎落泪。
一样细长的眉,一样大大的眼,一样微黄的肌肤……唐璜记得自己偶尔触及时,那肌肤竟还是光滑细腻的……覆水的手,形状很漂亮,有时他还真以为他是女子……只是,他和他妹妹最大的不一样,在于他们之间,那毫无相似之处的眼神——
覆水的眼总是温润如玉;而覆舟的眼……却是只有在惊心动魄的恨意中,才现出最耀眼的光芒。
只是,斯人已逝,徒留生者,或悔或恨。
“……我可以求你一件事么?”唐璜淡淡地说着,收起了全部的悲哀:“就……算是看在我和覆曾经的情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