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时光说借过》林食

14、№ 14

　　咖啡没有加奶，浓重的颜色，像透彻的黑绸缎。握着瓷杯轻轻一晃，就浮起浅浅的波纹，一圈一圈贴向杯壁。那只扔在杯子旁边的塑料卡，红底嵌着白字：“E大学”。

　　E大学？不就是包小萝他们市里的最高学府，被班主任天天挂在嘴边，当神一样膜拜的地方吗？他在那里念书？

　　虽然“好学生”并没有既定的形象，许多活泼的男孩子同样成绩优良，但在包小萝眼中——这只校徽的主人，挽着撕烂的衬衫，无精打采靠在落地玻璃上，是怎么样都跟“好学生”沾不上边的。果然，人不可貌相吗？

　　可是，二十岁左右的人来相亲又是怎么回事。

　　耳畔的音乐从钢琴演奏换成了萨克斯，稍显活跃的音符在四面跳动。始终一言不发的包小萝回头看看，周围仍然没多少人，空荡荡的，两三位服务生偶尔端着盘子走过。正门所对的一溜矮柜中央坐着店老板，正埋头按计算器，三不五时在本子上记些什么。刚才那位农民模样的男人已经扛完东西，不知何时坐到了他们旁边的那张桌子，搓起粗糙的大手在等老板结账。

　　农民静静坐着，时不时扭头打量他们这一桌，瞅瞅男生，又瞅瞅她。包小萝猜测，在那双老实巴交的眼睛里，他们估计已经成了来西餐厅耍阔的小情侣了。她心里这么猜着，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开始烦躁起来。再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氛围实在太怪诞了。

　　“那个……你认错人了。”

　　男生的思绪已飞到九霄云外，正估摸那位“婶婶”是否埋伏在周边，打算拖点时间再走，突然听到包小萝开口，就回过头来问：“什么？”

　　“……不对，应该是那位阿姨认错人了。”

　　“什么认错人？”

　　“不对不对，说不清楚……总之今天下午要跟你见面的不是我就对了。”

　　“那是谁？”男生挺好奇。

　　“我也不知道是谁，不认识，我碰巧和那个女孩子一起站在路边，那位阿姨一来她就溜了，阿姨见我待在那儿，就跟我说些奇怪的话，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拉来这里，应该是认错人了吧……”刚刚还沉默不语，要猛然一口气讲这么长的句子，难免心生紧张，讲到中途，包小萝还听见自己很没出息地咽了几下喉咙。

　　男生颇有兴致地研究她话中的意思，看样子应该是听懂了，他问：

　　“那你之后明白过来了，怎么又不解释？”

　　“……”

　　难道要她说一开始是不清楚怎么回事，后来是体谅那位女生不想相亲的心情，打算冒名顶替，助她一臂之力，最后则是因为见到他这位“熟人”，被他的出场弄懵了——无论哪一点，都不是可以轻易说出口的理由啊。

　　“漂亮不？”男生忽然凑近脑袋，问了这么一句，他见包小萝没明白过来，接着说，“就是那女孩，你不是见过了，漂不漂亮呀？”

　　包小萝禁不住甩他一个白眼：“不知道。”

　　见她这副反应，对方愣了愣笑起来，并没有气恼的样子，双手在脑后交叉，又靠了回去：“我们再等等吧，过十分钟再走，人家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盯着呢。”

　　“你说那位阿姨？”

　　“说不定哦，她不知道认错人了，要是去我爸妈面前打小报告，我可就惨咯！”嘴角弯着，让人安下心来，距离感也缩短不少。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玻璃传过几声“扣扣”的声音，男生回过头。

　　“唷”。他说。

　　站在外面敲玻璃的，是两位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也烫了发。同一款式，却不同颜色的连衣裙，一黄一蓝，手里各拎一只扎眼的皮包——虽然不是包小萝可以理解的时尚，但从她们举手投足的自信来看，说不定还是这座落后小镇的流行先锋。

　　玻璃隔音效果良好，内外是无法通话的。黄裙子那位的指甲在玻璃上敲着，冲里头的男生做表情，并给了包小萝礼貌性的一瞥。那道眼风飞快地扫过来，客气却陌生，大概觉得包小萝的装束和面貌都没什么好审视的吧，蜻蜓点水溜一圈，就收了回去。

　　蓝裙子那位也用下巴指指包小萝，调侃地望向男生。他则笑呵呵地挠头，一副“没有办法，爸妈逼的嘛”的意思。

　　“对了——”他总算想到了身边尴尬的包小萝，回头介绍：“这是我们学校大四的女生，大我三届。”

　　“……哦。”

　　学姐也通吃啊……实际上也不难理解，这种男孩子，在学校理所当然是很受欢迎的。

　　黄裙子那位又开始敲了，上了妆的眼睛向男生挑了挑，从手提包取出一支细细的口红。一边饶有兴致盯着男生，一边就在玻璃上悠悠写起来。刚刚那挑衅而无礼的眼光，始终让包小萝无法释怀，她暗自咬唇，撇过头去，有些负气地不看她搞什么名堂。没多久，男生突地迸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估计是读了她写的东西，于是包小萝又忍不住转回去，想看个究竟。

　　只见那扇干净透亮的玻璃，上头被口红描了一行字——为了让里面的人看见，字是特别倒过方向的，所以有点别扭。

　　“穆之阳，你爹妈又逼你讨媳妇啦？”

　　正是这么别别扭扭的一行字，让那些原本在包小萝心中高筑得如同一座山头的疑惑，在转头的须臾，彻底坍塌了下去。

　　自从来到这个怪地方，她还从未像此刻这么明朗，恍然大悟之下，所有问号也宛如一件针织毛衣，不小心揪掉一个线头，让人拉着线头跑，顷刻之间就被瓦解了。

　　幡然醒悟，有时就像捏碎一小片饼干，甚至不用短短一秒钟。

　　穆之阳。

　　这个名字代表什么？

　　再浓烈的乌云，一旦被盛大的夏风吹过，也必将退让，暴露出天空最真实的颜色吧。

　　这个名字，曾经几年如一日被框在一张又一张的表格中，贴在他们教室的墙上。课程安排表、早读课督导名单、晚自修督导名单……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的性情，也只有化作三个简单的汉字，呆在黑线划分的小小方框里，才可以融入群体，才像一位有模有样的人民教师。

　　除此之外，三年前，包小萝刚结束完妈妈的葬礼，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友善的同桌站在走廊上，指着一位匆匆路过操场，黑色衣服的后背就像帆船一样被大风灌满的中年男人，告诉她：

　　“那就是我们化学老师，挺古怪的，姓穆，全名穆之阳。”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