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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绫帛断 ...

  •   滕玉态度不善,傅期倒不怎么生气。
      这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自己灭了她父王的国,还直接进她寝殿咄咄相逼,她这模样才是正常的。
      傅期觉得,要是此刻滕玉公主此时对待自己态度温柔,不露声色,那才可怕。
      这样想着,傅期默默地提起桌子上的酒壶,想给自己倒杯酒。结果提起来才发现,壶是空的。
      傅期看向滕玉:
      “你这里酒都没有吗?”
      这句话戳中了滕玉的自尊,她更加恼怒:
      “关你什么事!你没正事可做吗!”
      傅期摊开手掌:
      “我还真有正事。”
      他站起身又上前几步,捏着那只耳环,在滕玉面前晃了晃。
      滕玉面色不变:
      “耳环?这算什么正事?”
      她并没有发现,自己身后的阿桑浑身一僵,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傅期的视线略过滕玉,看向阿桑。
      他轻声一笑,绕到另一边,将那只耳环捏着提到阿桑面前:
      “你的啊?”
      阿桑紧张的话都说不出来,磕磕巴巴地否认:
      “不……不是……”
      傅期把耳环攥在手里,颠了颠:
      “只捡到了一只,不知道你是给了页小臣一只呢,还是把一对都给他了?”
      阿桑眼眶通红,似乎要哭出来:
      “我没给……”
      傅期:“那是他自己要的?”
      阿桑不说话了,无声地哭起来。
      滕玉怒极,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傅期和阿桑之间:
      “够了!你们竟然如此戏弄我的侍女!从本宫寝殿里滚出去!”
      傅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欲与滕玉再行争辩。
      他抬步走出了滕玉公主的寝殿。
      邱醉跟在他身后,也欲走出去。
      忽然,他被身后的滕玉叫住了。
      滕玉的声音有些迷茫:
      “瑞兽,你……也不要我们吴国了吗?”
      邱醉的脚步一顿。
      他张张嘴,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下动荡,周穆王一心西行,不问朝政,各国征伐不休……
      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不是他邱醉的错。
      再说,他也并不是那个能带来安宁的瑞兽。
      他只是个人。
      邱醉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两人离开后,阿桑无声的哭泣变成了大哭。
      她哽咽道:“怎么办,他们知道是我了,公主,我怎么办啊……”
      滕玉伸手拍着阿桑的后背,笨拙地安抚着她:
      “没事,你是我的侍女,他们不敢动你,我不许他们动你。”
      阿桑哭着摇头:
      “那可是白额虎……十几条人命……傅期差点就死了……”
      傅期和徐国都不会善罢甘休。
      阿桑知道,滕玉肯定会被问罪,而自己,多半性命难保。
      也就滕玉,自幼刁蛮任性,宫人奴隶说杀就杀。到现在还傻傻地觉得自己能保下阿桑。
      阿桑猛地意识到这一点,伸手抓住了滕玉衣摆,急切开口。
      “公主,你……你不要保我。等他们问起来,你就说你不知情,全是我一个人做的。”
      徐国人找不到证据,就怪不到滕玉头上。
      滕玉一愣,愤愤起身:
      “我不!你是公主的近侍,你死了,我算什么公主!”
      阿桑焦急不已,正欲开口叫滕玉不要任性。忽然,门外的小宫女跑进来通报:
      “翡翠夫人来了。”
      滕玉脸上一喜,看向阿桑:
      “母亲来了!母亲必然有办法,我们不用发愁了!”
      阿桑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整理脸颊上的泪痕和有些散乱的发髻,两手并拢,垂着脖子在滕玉身后站定。
      翡翠夫人慢条斯理地走进门来。
      滕玉面带喜色地想迎上去,又想起来翡翠夫人昔日严苛的礼仪。不由得放缓了动作,耐着性子慢慢地向翡翠夫人行了个礼:
      “母亲。”
      翡翠夫人笑着扶起滕玉:“吾儿乖。”
      她伸出保养的甚是精致的手掌,牵着滕玉公主的手臂,在案几前落座。
      翡翠夫人今日穿的是件藕色的织锦广袖曲裾。最外头的那层袖子极长,但布料看着并不保暖,甚至有些单薄。
      阿桑瞧着这长且单薄的袖子,心中有些疑惑。
      化雪天最是寒冷,翡翠夫人怎么不穿狐裘,反而穿了这件单薄衣服?
      翡翠夫人看着滕玉,含笑开口:
      “来的时候看见震泽瑞兽和一个徐军军官从你这里走出去,他们来干什么的?”
      此话一出,滕玉便急急地开口了:
      “母亲可要救我!”
      翡翠夫人浅笑:“哦?怎么回事。”
      滕玉公主愤恨开口:
      “我许久前听人说过,国库里放了一瓶方士所制的香料,与雌虎香气颇为类似。雄虎闻到,就会失控焦躁,乃至发狂。”
      滕玉顿了一下,看了阿桑一眼,又继续开口:
      “那日徐军撤出内院,我便去国库找这香料。找到了之后,便让阿桑去找人,把这香料抹在虎笼上。而我,则伺机去将香料涂在路上……还有傅氏三子身上。”
      明欢池边,滕玉费尽口舌,终于抓到了傅期衣摆。
      香料,就是那个时候抹到傅期衣摆上的。
      那个分量本来足以让白额虎不顾一切地发狂。
      但谁也想不到,傅期在见到白额虎之前,就已经把一大半布料撕了下来,为粥讫的断臂进行包扎。
      而粥讫,又恰好是养了六年白额虎,熟知各种老虎信息的养兽人。纵然在血腥浓重的气味下,还是闻出了异常。
      所以页小臣被擒时才恼恨,怎么偏偏,是粥讫没死。
      或许,也正是因为页小臣恼恨至极,才不小心掉落了阿桑的耳环。
      这种种巧合下来,线索明晰无比,只差没指着滕玉公主鼻子说是她捣鬼了。
      翡翠夫人轻轻勾了勾嘴角:
      “他们发现你了?”
      滕玉公主愤恨的脸色转为焦急:
      “是呀,母亲,现下可如何是好呢?”
      翡翠夫人眉目和顺,声音不疾不徐:
      “吾儿放心,母亲自有方法。自然叫我的滕玉,高枕无忧。”
      滕玉好奇:
      “什么方法?”
      翡翠夫人又是轻轻一笑,语调平缓悦耳:
      “滕玉不要着急,比起这个。我这里有一件事,更加要紧。”
      滕玉公主不解极了:
      “是什么?”
      翡翠夫人抬手,缓缓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了滕玉公主的手掌上。
      她的手掌白的像玉,十个指头个个涂了豆蔻,连指节也没有一丝粗糙。但她覆掌在滕玉手上,滕玉只觉得自己手上似乎骤然放了一块厚厚的坚冰,又冷又硬,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滕玉吓了一跳:
      “母亲,您的手怎么这样的冷?”
      翡翠夫人弯了弯眼睛,并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着:
      “我小的时候,你外公,也就是上一任楚王,为了让我了解生民的疾苦。数九隆冬,牵着我去河畔,看浣衣女奴在河边洗衣服。那河水,哪怕站在河畔,都觉得扑面的冷。”
      翡翠夫人站起身来,一只手掌轻轻压在滕玉公主单薄的肩膀上,缓步走到了滕玉身侧。
      滕玉听得自己母亲轻轻开口: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这一辈子,宁作贵女死,不作……贫女活!”
      活字一出口,翡翠夫人便飞快地捞起自己那织锦的广袖,两手用力后勒!
      滕玉瞪大了眼睛,两只手在喉咙间拼命的拽,企图让自己免于这骤然的窒息。
      但翡翠夫人到底是个成年女子,又在滕玉全无意料的时候暴起,纵然滕玉拼命挣扎,到底是无济于事。
      翡翠夫人面色冷硬,纵然手掌因为使劲而绷紧,脸上却也没有露出丝毫狰狞。
      她就这样面无表情的收紧着自己的衣袖,任凭自己的小女儿发出窒息的呛咳,而后慢慢地减弱了挣扎。
      阿桑站在一旁,目睹了翡翠夫人的全部行径,吓得跌坐在地,失了魂一样,不动作了。
      直到滕玉不再挣扎,彻底泄力之后好一会儿,翡翠夫人才松开自己的广袖。
      富丽优雅的女人踉跄几步退后,身形晃了晃,但很快又稳了下来。
      她的脊背似乎是佝偻了一下。但不过片刻,翡翠夫人便又将自己的脊背挺直。
      不过几个喘息,翡翠夫人便恢复了她起初那柔和着,微微轻笑的神态。
      阿桑瞪大眼睛看着她,瘫在地上。
      她想逃开,但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她瞧着滕玉公主已然灰下去的眼眸,连哭都哭不出来。
      翡翠夫人斜觑她一眼,沉默良久,微微叹气:
      “罢了,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记住,把嘴闭严。滕玉是在傅期进来之后,不堪羞辱,自缢而死,明白吗?”
      阿桑慌忙爬起身,五体投地地伏在地上行礼:
      “婢子明白了。”
      她的面颊一片冰凉。
      待到翡翠夫人离开许久,阿桑伸手去摸。这才意识到自己脸颊上全是泪水。
      到了午膳的时候,傅期瞧着自己桌子上的青铜釜,将自己手中的竹箸一丢,愁眉苦脸地开始抱怨:
      “都吃了足足六日白菜了,我不要吃这白菜了!”
      傅钥不悦:
      “坐下,食不言。”
      傅期:“我不吃,所以我能说话。”
      傅钥无奈:“隆冬时节,有白菜就是不错了。你不吃,给徐三知送过去,他那里只有萝卜。”
      傅期苦脸:“这么惨吗?”
      傅钥言简意赅:“吴都粮食有限,供不上多出来的军士。”
      傅期眼珠转了转,起身:
      “我找邱醉去。”
      不等傅钥再开口,傅期便已经转身走了。
      青年一路大摇大摆的走,逢人便直接问邱醉的住处。
      然而所有人都对邱醉这个名字一头雾水,待到傅期描述“白发”,方才恍然大悟:
      “你说的是瑞兽啊!”
      “震泽瑞兽啊!”
      头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傅期窝了一肚子气。气他们不把邱醉当人。
      等问到第三个人也这么说时,傅期心中已经不生气了。
      他觉得有些困惑。
      这些吴国人,似乎是真的把邱醉当瑞兽。
      不是鄙夷,不是嫌恶,而是真的觉得邱醉能给他们带来祥瑞,真觉得……邱醉是神仙。
      傅期思索着。
      邱醉不喜欢别人不拿他当人。
      子水小时候因为这个吃的苦太多,他最厌恶的,便是其他人觉得他是异类。
      偏偏他的模样是天生的,怎么也不可能遮掩。
      在周朝官学那会儿,傅期有段时间拼命琢磨如何将白发染黑。
      最后他将女子用的眉石和黑煤碾做粉,混上墨汁,企图帮邱醉把一头白发染成黑色。
      邱醉捏着鼻子,百般嫌恶傅期端在手中的一盆不明物体。
      邱醉:“这东西能有用?”
      傅期举起自己黑色的手掌:
      “你看!”
      邱醉动心了。
      于是,在本该休沐的日子,傅期忙来忙去的,将邱醉染了个乌黑。
      不仅白发黑了,连头皮都黑了。
      邱醉对着铜镜照照自己,沉默了。
      傅期在一旁绞手,声音越来越小:
      “你……你看,我说了……能染……黑……”
      没想到能染这么黑。
      邱醉无奈,叹气:
      “还好,比一头白发好多了。”
      现在的他,像个头发出了些问题的少年。
      好歹像个人嘛!
      那几日正逢腊祭节,外面全是百姓在交易富余的作物。邱醉扣了个斗笠遮住眼睛,和傅期在大周的集市上到处玩,将整个天下的作物都看了个遍。什么稻、黍、稷、麦、豆,邱醉就是在那几日才分清的。
      过了三四天,邱醉头发上的颜色脱落,白色的底色虽然变脏,但仍旧露了出来。
      傅期想再帮邱醉弄一盆染料。
      但邱醉拦住了他。
      滑稽的头发之下,邱醉冲傅期笑笑:
      “我已经很开心了。”邱醉说,“我小时候,因为头发眼睛跟大家不一样,所有人都嫌弃我。”
      他头一次对傅期说这些,傅期愣了,认真地听着。
      邱醉笑的爽朗:
      “那时候要是能碰见你,就真是太好了。”
      傅期心疼极了小时候的邱醉,只恨自己没有早些遇见他。
      傅期:“那现在遇见,迟了吗?”
      邱醉愣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睛,笑着摇了摇头:
      “不迟。”
      此生不管何时能遇见,都是一点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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