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环》袁敏之

1、第 1 章

　　寂寂的涵香阁外，桃花积了满庭，红白黛粉，略略微风吹过，便扬扬洒洒地飘落下来。
　　我坐在阁内，面对着一面晶莹铜镜，脂香粉腻，身后松轩的手穿过我层层厚密的发，正轻柔地将它们挽起。有一丝发飘散在外，悄悄地拂着我的脖子，只觉微微地痒了起来，忍不住咯咯笑着，偷眼向镜中望去，镜中的女子眉目清明，容颜喜人，身后的男子淡雅隽秀，眼神爱怜，动作温柔，远处的阁外，众树桃花纷纷，香气馥郁，笼罩得一室春光旖旎。
　　松轩，我心爱的男子，我的丈夫！心里头那一小块地方柔软幸福到不堪承受，我突然伸出手去，在发丝中握住了他的手。松轩楞了一下，随即微笑着将我拥入怀中，温暖的怀抱如冬日阳光，甘美醉人，松轩的气息团团围绕在我四围，我只紧紧牵住他的手，仿佛是怕一松开，就会失去。倚靠在他怀里，抬头，锃亮的镜中，好一对玉人儿，醇韵芳华，当是神仙眷侣。
　　变魔术似的，松轩另一只手擎出一枝桃花，低头笑道：“紫环，我给你插在鬓角上。你可见自己有多美。”
　　紫环……我的眼神蓦地锋利起来，瞬间亮了一亮，如混沌中斜刺里劈来的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如此尖锐。
　　松轩正专注为我插上花枝，未有看到，然而我终究是不耐，心里寒流无声淌过，叹息一声，慢慢松开了握住松轩的手，反手将刚刚插好的花枝拔下，放在梳妆台上，回头作柔弱状：“松轩，我倦了。”
　　“这么快就倦了呀？那我扶你回去休息吧。”他关注地注视我，我却不敢迎上他的目光，只低低地道：“不用了，你继续赏花，我一个人回房就好。”疾步走出阁子，松轩却又赶了上来，轻轻牵住我的衣角，悄悄笑道：“你近日总觉困倦，是不是……”话还未说完，他脸已变得通红，我心里不禁又柔软起来，松轩，我的男人，他可爱羞涩如大男孩，怎不教我用一生来怜爱珍重？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抚摩他红得如苹果的脸，手指还未触到，却听他在耳边又道：“紫环，你说，咱们要是有个像你一样美丽聪慧的女儿该有多好。”
　　血液迅速变得冰冷一片，紫环，又是紫环，原来他想要的，只不过是他和紫环所共有的孩子，那么松轩，我呢？我算什么？手指硬生生僵在了半空，我的脸色灰暗如死，半晌，猛地回过头来，跑了出去。余下松轩在当地楞楞。
　　兜转回廊，萦回绮户，我的居所门前窗外，亦是层叠连绵的桃花，倾尽国色。紫环，她最爱的桃花。我怒气冲冲奔至茜纱窗外，素手拼命捋拽枝上繁花，把把委弃于地，满地凄绝香艳的尸，亦如同泥土下深深掩埋着的那一具。终于累了，我倚于树干上，伤苦不可言，却还要奋力牵动唇角作出冷笑：“紫环，你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抓着他不放手呢？我将你埋在窗外的地下，让你日日夜夜看我们夫妻何合，恐怕是要嫉妒得发疯了吧，你已经是死了的人了，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心心念念的只是你？只是你紫环，却从来没有我，哪怕我与你生得一模一样，可是，我永远都只是你的影子，他从没呼唤过一声‘碧环’，虽然，虽然你已经是死了！”我说着说着，渐渐歇斯底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眼眶，慢慢贴着树干滑了下来，跌坐在地上。
　　紫环，我的孪生姐姐，为了一个男人，我亲手杀了她，把她埋在昔日卧室窗前的桃花下面。
　　“碧环，碧环，他来了！”紫衣翩翩，带起欢快的风在后院流转，轻俏地飘飞到一朵绿云旁边，冉冉芭蕉下，梳双鬟的小姑娘正持画笔在芭蕉上细细描着诗句，大老远地就听到姐姐欣喜的声音，猛地抬头，却望见了一袭白色衫子。手一抖，画笔落在地下，沾染了她翠绿的裙裾。直至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天的日头分外地刺眼，满目都是灼热的白光，晃得人头晕，而那一袭衫子，却于皎皎光芒中在她的视网膜上印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经久不褪。
　　那一袭白衣之人，是她未来的姐夫。
　　再后来，再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呢，我头疼欲裂，挣扎着只是想不起来，眼前众多昏黑的影子晃着晃着，是谁？光线稍明，豁然开朗，大红的绫罗，刺绣着五色彩凤的图案，滚了金色的镶边，喜艳非常；馥郁的胭脂，于面上飞起两朵桃花，发间珠环玉饶，风华绝代。罩了盖头，由喜娘丫鬟搀扶着上了花轿，花轿周围喜乐声声奏起，人群熙熙攘攘，好生热闹，我却只看见那高高踞于马上的人儿，今日他换下了白衫，着大红的新郎袍子，更显得唇红齿白，儒雅风流。松轩，我看着看着，心神不由激荡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抬手在床柱上刻了一划，上面密密麻麻，已是刻了一排深深的痕，亦如我心中的伤。抚摩着，默数着，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松轩，在我爱上你的第九十九天，你娶了别的女人。那女人，是我的孪生姐姐。
　　从此我便常常地到她那里去，为的，只是看一眼我梦里睡里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儿。
　　“碧环，你看这衣料，给他裁件外衫好不好看？”她手里捻着针线，微微低着头，一面缝制，一面还忍不住要再次征求我的意见。窗外的桃花开放了，繁繁复复的堆积在枝头，遮住了半扇窗纱，夕阳正下山，光线透过无数花瓣将红彤彤的影投射在她面上，有一种慈爱柔和的美。我怔怔地，不无醋意：“他是谁？谁是他？”她抬起头，眼神里半是嗔怪半带羞，抿了口笑道：“你这孩子，只管说起笑话来了，”顿了顿，调皮地学着我的话道，“他是我相公，我相公便是他。”她说这话时，俏脸微偏，两个小小酒涡旋起来，脸色羞涩得通红，满是幸福洋溢。我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凄凉，鬼使神差地急急抓了她的手哀求道：“姐姐，把他还给我。”
　　“什么？”她向后缩了一缩，眼睛瞪得圆圆的，像看个怪物似的盯着我，我心一横，既然都说出来了，索性便说到底：“姐姐，我爱他，他应该是我的相公，请你……行行好，放过他，把他还给我。”
　　咚咙！她手里的东西落了满地：“你……你说什么？”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再向前踏上一步，两张脸几乎贴到一起：“姐姐，你看看我这张脸，和你一模一样啊，我是你妹妹，你怎么能抢走他？你怎么忍心？”
　　“不要再说了！”她蓦地尖叫起来，“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她跌跌撞撞站起来朝外面跑，宽大的袖子拂落了桌面上的针线盒子，剪刀木尺落在地上。不！我怎么能让她告诉松轩，这蛇蝎心肠的贱女人，她已经抢走了松轩，还有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她一定是要急着去松轩那里说我的坏话，松轩，你爱的只是我，从我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你心里的那个人是我，对不对？是她！一定是她故意把你抢走的！我，绝不能让她再一次把你抢走！我急步抢上前去扯住她的袖子：“你不要走！你把松轩还给我！还给我！”我像个讨命的厉鬼，生生揪住她不放，是的，我就是个厉鬼，她挖去了我的心，只剩下我的魂，生生不灭，兜转在着茫茫天地之间，无从存寄。
　　“求求你不要说了好不好？”她奋力争夺着被我扯住的衣袖，惊骇地叫，“他是你姐夫啊，你们见面之前我们就订婚了啊！小妹你疯了，你让我走，让我走！”
　　“你们见面之前我们就订婚了啊！”恍惚如五雷轰顶，我蓦地清醒过来，原来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因为过执，所以入魔，这么说，松轩，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吗？一时间我心神激荡，浑忘一切。不知不觉间，手便松了。
　　孰知她正在用力挣脱，不妨我忽然松手，急促地叫了一声便向后跌去，待及地时，人便不动了。
　　我忽然觉出有些不对，转头看去，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一下子凝固在血管里。她直直地躺在那，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下有一滩红色的东西正慢慢向外晕开。
　　她死了。针线盒落下的时候里面的剪刀正好是尖朝上的，她跌倒的时候正好是对着剪刀。一系列的正好导致了一个事实——我杀了人，这人是我孪生的姐姐。
　　我颓然跌坐在她身边，我能感到那双眼睛里在最后一刹那所流露出的惊骇和不甘。然后定格在那一瞬间，成为永恒。是的，永恒。她死了，在松轩的眼中她应该就是永恒，他没有来得及看到她老了丑了的时候，他只看到他的妻，于最年轻美貌的时候，以一种凄美的方式死去，只剩他下半生苦苦回忆缅怀，同时在深切的痛苦中享受对我的巨大仇恨。
　　我的唇角微微上翘，勾勒出一抹华艳冰冷的微笑，这就是我的结局么？为什么？为什么命运是如此的不公平？她到死都有人来爱，而我呢？所能等待的只有我最爱之人用一生来书写的仇恨与轻蔑。
　　我的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里，一小片湿湿润润的潮红，浸透了粉红的指甲，如一朵最最芳美鲜艳的桃花。紫环，你果然够狠，到死都要折磨我，那么，你不要怪我。
　　我将她埋在了窗外的桃花树下，连同那一身翠绿的衫裙，随着最后一铲土盖了上去，我过去的一切痕迹全都消失不见，从此以后，我是紫环，着一身紫衣的紫环，松轩的妻子。我将取代你的一切位置，而你，却只能在窗外眼睁睁看着我和松轩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