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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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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晓从不在牧歌的房间里过夜。
他习惯在空旷的草地上洗去满身浸染的香气。
山顶的夜空十分晴朗,他试着努力辨认父亲给他讲过的不同方位的星座。那些名称同路边花草的名称一起,划过伏晓的大脑,只留下温柔的余音。
然而他并没有多少时间回味往事,把守在各出入口的警卫催促他赶快回房。
他在房门口脱下衣服,扔进门边的竹篓里,进屋换上自己熟悉的衣服,上面是他熟悉的味道。
墙上挂着木雕项链。伏晓曾下定决心,等他摘掉项圈的那天,再重新戴回这个项链。
大殿里定期举办晚宴,各色名流齐聚。
伏晓一身灰色西装,跟在牧歌身旁。不少贵族身边都跟着不同装扮的男孩,其中不乏几张熟悉的面孔。
管家教导过伏晓,出席此等晚宴务必少言,颔首微笑即可。至于主人跟他人谈话之时,需退后半步,不可作聆听之态。
周遭人来人往,尽是伏晓从未见过的名流作态。
人们谈笑风生,推杯换盏,一张张面孔上堆积着浓艳的粉脂,笑得浮夸又虚华。珠宝钻石在闪耀的灯光下折射出光芒,每一寸空气都令人纸醉金迷。
牧歌偶尔跟经过身边的人打声招呼,态度高傲。有不少人感叹今夜竟能看到牧家大公子,面容谄媚至极。
他们一路巡视。
前面似乎有牧歌想见的人。他唤来一旁待命的侍从,吩咐其让那人留步。伏晓跟上牧歌的步伐,穿过人流。
方才的侍从正陪在那人身边。如果不是牧歌找侍从叫住他,可能他已经从侧门溜走。
伏晓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说话的冲动。
因为被侍从拦下的人是牧冉。
“难得在这里看见你,今天怎么有这闲心?”牧歌调侃道。
牧冉神情冷淡,与甜蜜浮华的氛围格格不入。
“有闲心的恐怕不止是我。”他轻柔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无法逾越的距离感。
“牧场里出现了罕见的和平时期,我想看看这次是谁的功劳。”
牧冉的神色又冷了一分。伏晓甚至想打哆嗦。
“不过,跟你的方式相比又是两个极端,”牧歌继续自说自话,“而且,你似乎对此人颇加庇护。”牧歌朝着伏晓方向挑了下眉。
“如果你这般大费周章只是为了满足你的恶趣味,那我由衷为你感到可悲。”
牧歌冷哼一声,接着说:“我更好奇的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我们之中的异类,从来没有人做过你的宠儿,你也从来不做挑选,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我的意志从来没有改变过”,牧冉凝视着某个不存在于现在空间中的一点,“坐拥一堆珠宝的家畜,沉溺于虚假的万能感,等待他们的是更加快速的毁灭。”
牧歌有些恼怒,但他必须保持体面,“这就是你从那堆书里学的?你就不怕哪天烛台一倒,你的小屋瞬间就会化为灰烬。”
简直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伏晓心想。
“你对你的新宠满意吗?”牧冉忽然问道,态度托马斯回旋式转变,打了牧歌一个措手不及。
伏晓也登时竖起耳朵。
“差强人意,没有惊喜。”牧歌开始乱蹦成语,掩饰自己的失态。
“前几日,父亲打猎时不慎受伤,药房新研制了促进伤口愈合的草药,你若方便不妨明日去拿些送给父亲。”
两个根本搭不上边的话题,让牧歌彻底乱了方寸。他不知道牧冉到底是在套他的话,还是有别的企图。他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本就碎了一地的颜面,牧冉便转身潇洒离去。
从头至尾,牧冉都没有看过伏晓一眼。
远离主宅的别院里,牧冉坐在石凳上借着廊顶的灯光读书。文字能平复心绪,清除繁复的杂音。
晚宴上的所见证实了他的猜想,只是没想到牧歌的恶趣味这么多年来不减反增。
不过,丝毫没有长进的是他慢半拍的反射弧。他的生长环境太过优越,一切尽在掌握,所有超过预期的事物都会让他本能地慌乱。
思绪又紊乱起来,牧冉在努力收束纷杂的丝线。
院墙那边有脚步声,牧冉合上书。
这别院只有他一人居住,白天也只有少数的佣人会来。
牧冉依然站在廊灯下,不打算躲闪。因为那脚步声听上去没有威胁。
灌木丛旁闪出一个身影。
深夜访客竟然是伏晓。
牧冉示意他暂时不要出声,然后望向伏晓来的方向侧耳倾听。除了几声微弱的虫鸣外再无其他声响。
“你怎么会来这里?”牧冉走过去问道。
“我猜这庄园里的人都在大殿那边,那厨子还能跑出来给谁送晚饭?”伏晓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牧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后者挠挠头,“不过我没跟住他,左绕右绕地就来了,差点被警卫发现。”
这回答让牧冉眼前一亮,他接着问:“那你怎么有机会跑出来?”
“哦,牧大少爷临时有事,”伏晓咧开了嘴,“今晚放我假。”
说完继续咯咯发笑,像中了大奖,“所以我来找小少爷玩。”
牧冉看着他一副偷渡成功的样子,心中的磐石松动了一分。
“我猜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牧冉说。
“嗯,之前有很多。不过我最想知道的是,你和我爹的事情。你们怎么认识的?”
牧冉这才注意到,那条项链并不在伏晓的脖子上。
“他以前在我家做过园丁。”牧冉望着夜空说道。
“园丁,”伏晓轻声重复,并想起父亲曾经的种种,顿时豁然开朗,“怪不得。”
“他照顾过我一段时间。”牧冉补充道,声音透着哀伤。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很久了,”牧冉回忆片刻,“大概二十年前吧。那时我也才八九岁。”
伏晓在心里计算着,“再过半年我就二十岁了。”
也就是说,伏晓的父亲离开牧家不久,伏晓就出生了。牧冉这么想着,端详起伏晓的面孔。
他试图找寻二十年前那个园丁的影子,可惜时间已将故人的面容抹去。现在在他眼前的,是另一个年轻的生命。
“你说过,他在你十四岁的时候,”牧冉没有说完剩下的句子。
“嗯,渔船遇难了。”
寥寥几个字,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
有那么几秒钟,他们共同沉默着,像是在缅怀。
“我爹为什么从你家离开?”半晌过后,伏晓问。
“一个荒唐的理由,他被辞退了。不是他的错。”
晚风吹过,树影沙沙作响。
清风扬起牧冉耳畔的发丝。伏晓深吸一口气,是夜晚独有的清凉干爽的味道。
解开了一个大心结,他的心里却有种既苦涩又自豪的滋味。
之后,他想起什么似的环顾周围。
院子一侧有间低矮的房子,在夜色中能隐约看得出房屋独特简约的风格。
“你住这里?”伏晓问。
牧冉点头。
“我刚才在晚宴上,见到了我要找的人。”
牧冉作出倾听的姿态。
“我们从小一起玩,后来他家想把他卖去当佣人,他不服气,自己提前溜走跑来了这里。”
“我看见他在舞台上跳舞,差点没认出他来。不过他没看到我,之后我看他跟一个姓陆的走了。”
牧冉留意到伏晓的用词,且伏晓在说“姓陆的”三个字时,刻意把咬字压扁了些。
“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牧冉开口了,“你被抓上山之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这一问,伏晓恍如隔世。
几个月前,他还在小镇上平静地生活,那些再理所当然的日常现在突然变得遥不可及。
“那天晚上,陆家的人去镇上的住户家里抢人。”
“抢人?”
“我觉得那就是抢,那男孩家里不知道受了什么威胁,总之人就这么被带走了。我还听见男孩他爹说,陆家不会亏待你。”
牧冉思忖片刻,问道:“你知道那个男孩家里是做什么的吗?”
“经营药铺。”
“那就难怪了。”
伏晓疑惑。
“镇上被带走的男孩,”牧冉斟酌着字句,“跟牧场里那个瘦瘦的男孩,还有你的朋友,他们三个人,是不是很像?”
伏晓想了想,恍然大悟般重重地点头。
“难不成?!”
牧冉冷笑,“这是陆家惯用的把戏。”
“怎么回事?”
“陆家是数一数二的制药企业,晚宴上那人就是现在的继承人。可惜此人不学无术,不管是制药还是经营都一窍不通。他派人去民间搜罗口碑不错的药铺,不是挖人家的药剂师,就是直接收购店铺。那男孩家里既然做药铺生意,那难免遭殃。”
“那……”
“而且,陆家公子有特别的喜好”,牧冉故意把“特别”二字扬了下语调,“药铺那家人,恰好撞在陆家最大的两个利益点上。”
特别的喜好。
三个都是稚嫩、纤细、清雅的男孩。
伏晓的眉头先是皱成一个川,似有万分不解,紧接着眨了两下眼睛,眉头又哗得一下展开,最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到他这般反应,牧冉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但现在就戳穿未免少些乐趣。
“人都会变老,”伏晓的嗓音沙哑,“那些男孩,以后会去哪里?”
“如果身体坏了,陆家会给一笔钱,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若是体质优越,可派去陆家下属的农场或工厂工作。”
伏晓用大手捂着脸,闷了一会儿后,蓦地抬起头。
“可是我朋友跑来的是你家,他怎么会跟着姓陆的?”
“这片山里的各大家族,都可来牧场挑选。只不过姓陆的胃口大,私底下做了不少强买强卖的勾当。”
二人同时打了个哆嗦。只不过一个是因为惊骇不已,另一个只是因为怕冷。
“进屋聊吧。”
刚踏进屋,伏晓差点摔个趔趄。
简易的套间里满满当当放的都是书,伏晓甚至看不到家具在哪里,所有物品都被一摞摞的书重新塑了形。地上则是书堆成的一个个小山,勉强有条细窄的通道可以下脚。
“你哥说的对,你这个房间,落个火星都能点着。”
伏晓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马上意识到兄弟二人之间紧绷的关系,像个犯错的小孩子一样,观察着牧冉的神色。
出乎意料的是,牧冉竟然被逗笑了。虽然是淡薄的微笑,而且侧脸被长发遮挡住,但他很确定牧冉笑了。
“喝点什么吗?”牧冉问。
伏晓借坡下驴,“哪个离得近就喝哪个吧。”
少时,他接过一杯红茶,并且在一堆书下发现了沙发边缘。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八成以上都看过,其余的粗略读过。”
伏晓觉得难以置信,“我就觉得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围绕着自己的书籍。
“毕竟我的身边没有宠物。”
暧昧又危险的种子,被牧冉轻描淡写地剥开来。伏晓像被噎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环绕着牧冉的几大谜题。
他为何会被关进牧场,他在牧场里做过什么;以及,他的身边为什么没有宠儿。伏晓总觉得,只要了解了牧冉这个人,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最难的正是“了解”这一步。
牧冉像一个柔软似水的球体,看似弱不禁风,实则犹如铜墙铁壁般难以攻克。不管什么话题他都能跟你聊,而且很坦率,可他的话语自带离心力,让你不停围着他转,却永远触及不到核心。
伏晓很想问个为什么,这三个字像鱼刺般卡在喉咙,难以启齿的羞涩涨红了他的脸。
这些细微的面部表情被牧冉一个不漏地捕捉到,他在细细玩味,甚至想把那个再直白不过的谜面戳穿。
他迈过一摞书,站在伏晓面前。
“你说你的朋友在舞台上跳舞,那他很可能已经不是陆家的专属。”
“什么意思?”
“鱼被放进池子,任人捕捞。”
回过味来之后,伏晓觉得这真是个委婉的比喻。
“一旦失去姿色,便很难立足。”
牧冉瞧了眼伏晓脖子上的红色项圈,仿佛意有所指。
“你不担心吗?”牧冉问。
“你刚才不是说,他们还能去工厂或者农场工作。”
“你不担心你自己吗?”
“我又没什么姿色,”伏晓仰头向后靠去,“大不了,我继续回山下过我的日子。”
“你掌握了牧家大公子的秘密,他不会轻易让你全身而退的。”
语毕,他们四目相对。
牧冉背着光,伏晓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一只手从左边探过来。
手指渐渐靠近伏晓的脖子,在即将触碰到项圈的那一刻停住了。伏晓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侧颈的皮肤一阵发麻,像被指尖引出了一束磁感线,电流在逼仄的空间内流动。
他移开目光,不敢去看牧冉。
“被这个束缚住的,不只你一个人。”
温热的脸颊又红了好几度,快要和项圈的红色相媲美。
他终于意识到牧冉所说的“秘密”指的是什么。
伏晓辨认出眼前有张桌子。他挪了几本书,腾出一小块空地,把空掉的茶杯小心翼翼搁在桌上。然后站起身,跟牧冉平视。
“我跟那三个男孩不一样,是不是?”伏晓问。
牧冉不回答。
屋里安静得能听到汩汩水声。
“只有我是不一样的?”伏晓换了个问法。
“答对了。”
尖锐的水哨声响起,滚滚热气冲撞壶盖。
空气中只有书本的味道和淡淡的茶香。伏晓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直视那双琥珀色眼眸。这双眼眸里,同时存在着邪魅与纯真。
壶盖被蒸汽撬开了一个缝,在哒哒作响。
“水烧干的话,我们就要葬身火海了。”牧冉收回视线,转身朝炉台那边走去。
伏晓的视线追随着他。
修长的体型轻盈自如地穿梭在一堆堆书山中,拎起茶壶的动作慵懒又从容,低头时会用空着的手抓一把额前的发,侧过脸时,鼻梁与眉骨刻画出精妙绝伦的角度。
伏晓从来不曾这样欣赏过谁。
也许是刚才颈部的酥麻感还未消退,以至于牧冉的一举一动都顺着视神经传导至血液,一下一下鼓动着脉搏,冲击着心脏。
他依然清晰记得小旭的面孔,包括小旭左腮上的痣。他也能看得出小旭在大冷天顶着红脸蛋假装自己不冷时的逞强。这都是因为他关心自己的朋友。
或许因为他之前一直疲于奔命,从没有过这种闲情逸致。
对于伏晓来说,他经历的一切所赋予他的,是能一眼看穿对方施予的善意究竟出于真情还是假意。
即便是假意,只要双方和平交涉,达成合作也并不难。比如小时候尖酸刻薄的邻居,旅行时坑蒙拐骗的老板。
可牧冉不一样。
从他见到牧冉第一面起,他就猜不透牧冉的意图。即使是现在,他了解了牧冉与父亲的过往,这团迷雾依然没有散去。
这反而让二人的交流变得更加纯粹起来。伏晓不需要再去揣摩对方,那些面部表情所隐藏的意义通通可以忽略,回归到五官最原始的功能即可。
只是,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让伏晓莫名地烦躁。他的两只手交替抓挠着鸡窝头。
他的一头黑发又粗又硬。反观牧冉的长发,在灯光下无比柔顺。
他突然很想知道那长发的触感。
不知道会不会被牧冉一拳打晕。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按照牧冉走过的路线走向开放式厨房。
乳白色的橱柜上摆着咖啡研磨机、几个茶罐、一套茶具,三罐装方糖的玻璃瓶,还有一盒不知名的点心。
牧冉发觉他走近,接过他手上的茶杯,在水池边清洗。
“怎么一直盯着我?”牧冉头也不抬,继续手里的工作。
“啊,没什么。”伏晓有点不自在地踱步,脚边不小心踢到了什么。
是几个羊毛球,上面有些抓痕。
他忽然想起了小伏。这几个月,不知道小伏过得怎么样。
“我家里还有只猫,”伏晓喃喃自语,“我不在,它又要饿肚子了。”
牧冉低头看着那几只羊毛球,一抹难以察觉的酸楚划过眉心,又像流星般转瞬即逝。
“你原来的工作是什么?”牧冉问。
“做皮具。有时候帮老板送货。我突然不见了,他肯定很生气。学制皮的时候就没少挨骂。”
“其实那天晚上,”不知想到了什么,伏晓扑哧一声笑了,“幸好我把货车先开回了店里,要是我拉着一车货就去追陆家的车,连人带货都被你们扣下,我老板可就赔大了。”
“你没有损失吗?”
“什么?”伏晓没明白。
“你的猫会饿肚子,你的老板会生气,那你自己呢?你的损失又是什么?”
被这么一问,伏晓愣了神。
他真的用心思考了许久。
“我这个人,在哪都能活。我不觉得有什么损失。”
牧冉整理好茶具,微微眯起眼睛。
不知为什么,就算牧冉没有在看你,你也知道他在认真聆听你说话。伏晓总是这样确信着。
他紧接着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的身手,从哪里学的?”
牧冉没有立刻回答,他在回想。
“以前皇家军队来山里训练的时候,偷偷学的。”
伏晓再一次大为震惊。
“你呢?”牧冉反问。
“在街上混久了,自然就会了”,伏晓嘿嘿笑了,“加上从小力气大。”
牧冉微笑。
“那个,”伏晓支支吾吾,“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然后又觉得有点唐突。
“我还可以来你这里吗?”他加了一句。
“只要你能绕得开警卫。”牧冉回答。
伏晓再一次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