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魔头竟是我师妹》嚼云朵

1、冷酷魔头竟是我师妹

　　1
　　“轰——”
　　命书翻至最后一页，我眼看自己的名字横陈于死人骸骨之间，欲哭无泪。
　　毁天灭地的大魔王竟是师父刚收入座下的小师妹。瞧她瘦得跟把柴似的小鸡仔样，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总窃窃地从刘海下看人，两手细弱得连木剑都持不稳，怎么都没办法把她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兴趣爱好是生啖人肉的魔君结合在一起。
　　想必是师父忙于恋爱，而大师兄我又疏于管教，才招致这样的祸患。
　　看来本师兄要支棱起来了。

　　2
　　我所以拿到命书呢，是因为每逢佳节，天庭休假，命格仙君美其名曰探访人界，下凡与我师父公费恋爱。在门派里不知羞地腻歪个小半月，再丢三落四地回去。有时落个蟠桃、扳指，有时落几个无关痛痒的法器，这次却落了他的身家性命：命书。
　　好巧不巧却被我拾去。
　　命书开篇几章只记已发生的故事，我挑着和自己有关的部分，读得津津有味。读至当下，命书戛然而止，再往后翻，就需要口令权限了。
　　我将命书藏在卧室里，挨章猜口令。我将命格仙君写给我师父的情笺偷拿出来，对着命书，捏着鼻子一行行测试，命书始终不为所动（命书既为法器，亦有器灵，很多年后器灵化出口器，告诉我他当年听我念情书却没有嘴，一不能骂我二不能呕吐，难受得想回炉重造）。
　　直到有一天，我将命书摊至最后一章，摆在枕头底下藏着，自己伏在案上温书，口里念：道可道，非常道——道友，你一听便知，这是《道德经》第一卷第一节，我昆仑山上是个专事扫洒的凡人都倒背如流，只有留级至今的我背不出，还要为此挨师父的板子。——命书最末一章陡然金光熠熠，如拳大字飒然列出，我一阵狂喜，扑到床边翻阅。
　　然后看到自己惨死在小师妹手下。

　　3
　　命格仙君每回天界，我师父都会陷入迟来的豆蔻情结，见月悲伤，迎风流泪，整日闭门不出，手捧着几卷话本子思凡。
　　我门课业停摆，正好会会大魔头师妹。
　　师父性情古怪，专收笨蛋，然而近年来根骨内卷，笨蛋稀缺，师父遂少收徒。好处是我门独占一峰，地广人稀，每个徒弟都能在山上分一套小别院。
　　小师妹住在清净峰西北角，竹柏掩映之间。我还没见到她小院大门，便先冻得冒了三个鼻涕泡。
　　师妹见我受冷，连捏了几个诀为我驱寒，小声道师兄没事吧。
　　我擤擤鼻涕，露出笑容与白牙，竖起代表师兄认可的大拇指：师妹天赋异禀啊，这个连师兄都不会。
　　师妹：……这是火系术法初阶口诀。

　　4
　　看来学业上我是无可传授的了，那只能对师妹进行思想德育教导。
　　我在小院中对师妹进行连番苦心教诲：学术之前，先学做人。俗话说得好，仁义礼智信，百善孝为先，吃得苦中苦，粒粒皆辛苦。
　　师妹一面聆听一面笔录，泛黄的额发乖顺地垂在颊边，相当认真。
　　我想我是有教育梦想和天赋的。师父这么多年不肯我出师，大抵也是期盼我继承她老人家的衣钵。
　　我每五日逮着闲工夫必至师妹院里教学，一年出头便口授完孟老夫子的《论语》，教学成果显著。
　　教学计划完毕，我兴冲冲地从床底掏出积了灰的命书，翻至最后一章：
　　“轰——”

　　5
　　看来师妹跟我一样，知识不进脑子。
　　我因为教学方法不当、平白浪费一年时间发愁，手里不断拨弄着命书，兀地，命书腾空而起，呼啦啦翻至第一页，一阵冷风卷过，小窗外星移斗转，我一阵目眩，讶异地发现命书回到我初破解口令的最初一页。
　　原来命书还有扭转时空的功用。
　　我兴冲冲地踏着大步冲进熟悉的师妹别院，被熟悉的冷风激得一阵鼻痒。
　　“你别动！”我一抹鼻涕，冲满面忧心、正要捏诀的小师妹大喝一声，“这个诀我会！”
　　随后我燎起一掌火把自己的头发给烧了。
　　师妹赶忙驭凤将我发上的小火苗吹熄。
　　我一边被烟熏得咳嗽，一边夸奖：师妹厉害啊，又是师兄不会的诀！
　　师妹：……这是风系术法初阶口诀。

　　6
　　理论指导没有用，实践学□□行了。
　　我向师父提议说，想带新入门的小师妹下山历练历练。
　　沉浸在相思苦楚中的师父听说，陡然一惊，握着我的手道：你有上进心，为师心中欣慰，你在山下务必抱牢师妹大腿，有事不要逞强，都可以交给师妹……
　　就这样，我带着师妹下山除妖捉鬼。
　　师妹白日打架救人，夜里温书练功，用功得很。我负责挨家挨户敲门蹭饭。
　　我：大娘您好，我是山上的修士，来给您捉鬼哒，想讨只芦花鸡吃，不然我师妹打不过妖怪啦。
　　大娘倒是很和气：哦，你媳妇要吃鸡啊。
　　我：不是媳妇，是师妹啊！
　　几天之后我逐渐上道：婶子您好我媳妇想吃您家的鸡。
　　师妹在旁，掩不住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每当师妹救下一户人家，我都会真诚地问她：师妹，你觉得帮助他人，幸福吗？温暖吗？有成就感吗？
　　师妹说：能吃完一整只师兄烤的鸡，抱着满腹油水看星星，最有成就感。
　　下山历练两年，我携师妹回山。师妹大有精进，我满面油光，胖了一圈。
　　好容易有空闲，我回卧房偷摸出命书，翻至结尾：
　　“轰——”

　　7
　　理论与实践结合得这么到位了，我还有哪没做好？
　　实在是不想死。
　　更何况某一日我突然反应过来，我死的时候，师妹都已经修成魔君，我还没有得道出师，仍是清净峰上留级出名的大师兄。太丢人了，不想死。
　　再将命书翻至开头，这一次我索性找了个由头，将师妹骗到后山清聆洞。清聆洞里有一尊法器，名唤缚灵笼，可拘禁生灵。我把笼里本来关着的一尊不知道叫什么的凶兽放出来，把师妹骗了进去，再把门关上。
　　只需三步，拯救世界。
　　师妹在笼里蹲着，支着没二两肉的黑瘦小脸，一眨不眨地看我。
　　我露出凶脸：你是个坏蛋，我要把你关到地老天荒。
　　师妹道：好的，但是我饿了，想吃鸡。
　　我：好嘞！
　　提着烤鸡回洞的路上，我盘算得很清楚。我虽然废，毕竟是我门大师兄，不能眼看着师妹走歪路，只能出此下策。师妹功力在我之上，若要挣扎出笼，大不了我用精血养着缚灵笼，哪怕耗尽我一身的血也值得。
　　没想到三年过去，后山的鸡被吃到绝种，师妹也养胖不少，不再是昔日干瘦的小女孩，个头蹿高一截，小脸粉白肥润，笑时颊边两粒梨涡滚出。
　　她从未挣扎，我剜肉祭血的决心也就从未兑现过。
　　读书读累了就去后山看她，听她念凡人写的酸诗给我听。她声音渐响亮，不再是以前气虚一般的小声了，念起诗来，我听不懂，却知道是好听的。她知道我听不懂，笑着说我是笨蛋。我听得懂笨蛋二字呢。
　　我想，这样锁着她，一辈子，或许命书上毁天灭地的结局就不会发生了？
　　翻开命书最后一卷：
　　“轰——”
　　唯一的区别是，魔君多了个坐骑，赫然是我三年前放出的凶兽。

　　8
　　我彻底糊涂了。
　　再一次，我将命书翻至开头。
　　突然想起我从未了解过师妹为什么堕魔。她那么乖，我想起她困在笼中时，每当我来笑眼弯弯的样子。我没法将她想象成大魔头。
　　于是我在命书上挑出与师妹有关的部分，从薄暮时分读到天光微明。
　　你见过四更天的清净峰吗？我第一次见。
　　师妹生在蜀地一户农家，六岁时家中闯入野兽，父母双亡，死相可怖，浑身血肉斑驳，幸存的师妹呆滞地坐在地上，满口是血，面如恶煞。这之后，收养师妹的农家也遭此横祸。于是，人们视师妹为灾星，将她驱逐出村子。十年间，她流浪乞食为生，十五岁被修道者带上昆仑，成为我师妹。
　　我读完之后，难受得哭了一场。难怪她总是怕触怒谁似的小心。难怪她生得这么瘦，吃饭总如风卷残云，原来是争食留下的习惯。
　　这一次，我提着两只烤鸡去找师妹。
　　看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不断地偷看我，生怕我不让她吃的样子，我伸手揉了揉她营养不良而枯黄的发。
　　我决定摆烂。
　　她想做什么都随她，想逃课我批准，想偷吃我放哨，想杀人就去杀吧。
　　有什么大不了的。

　　9
　　五年间，师妹在我的无原则纵容下日益淘气，功法荒废，往日师父只批评我，如今捎上一个师妹，我俩一起挨打手心、罚站，每日里嘻嘻哈哈。
　　某天我去找师妹玩，见师妹房里吊了一具风干的男童尸体，手脚已被削去，惟剩一根三尺长的人棍，在风里晃晃荡荡，发出咸肉的臭味。
　　师妹委屈道：实在嘴馋，没忍住，下山捕了一只小人。怕他变质太快，吃不了多久，才做了腌肉。
　　我想起来，师妹孩提时亲眼见野兽食人，发生认知错乱，以为人肉能吃，也是正常的。
　　她越说越伤心了：可我喜欢吃鲜肉，生的，汁水多的。
　　我说行吧，隔了两天给她带了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来。
　　师妹大喜过望，捏着婴儿的脖子就啃起来。
　　我忍不住劝道：吃慢点，别噎着，记得吐骨头。吃完还有，这家是双胞胎。
　　她冲我嫣然一笑，贝齿浸在血水之间，像一只小豹。
　　我竟然会在这种情形下还觉得她可爱。

　　10
　　有一天，我在师妹院子里临时抱佛脚准备功课，早就背完书的师妹坐在我身边嘎嘣脆。突然她吐出一块吮净的森白指骨，对我说：玩也玩够了，想吃的小孩也吃够了，感觉没什么劲头了，想去死，笨蛋师兄怎么看？
　　我搁下书，认真考虑了一会。如果师妹自戕，这个世界就没有大魔头了，我也就能活下去了。十年二十年，我还留级在清净峰里，新来的弟子见我的髭须，管我叫师叔，我还要纠正他，非也非也，我是大大大师兄。没人揪着我的胡子笑话我，好没劲。
　　我于是道：也可以，但我和你一起。
　　师妹瞪大眼睛，很吃惊地看着我，半晌，她捏捏我的脸，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坐不住，仰过身子去。
　　师妹道：笨蛋师兄，我还想和你双修，我不想死。
　　师妹说，她喜食人肉，是天性作祟。六岁时父母惨死在她面前，她竟然忍不住趁尸身未僵，伏在父母身边，与豺兽一起吞吃起来。从那时起她便始终克制着食人的欲望，努力和她最厌恶的人类相处。
　　师妹说，直到遇见我。
　　师妹道，其实一开始也想吃我的，笨蛋的脑花肉质比较嫩，很少练功的手臂也不会硬得啃不动。但是和我相处还有点意思，所以没在某日月黑风高把我打晕大卸八块。
　　我想了想，她如果要吃，我也可以把手臂递给她。
　　一次不能吃太多，这样才能可持续发展。
　　她又骂我傻瓜。

　　11
　　你太笨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我不想毁灭世界了，她说。
　　我愣了愣：你知道……
　　她道：我知道啊。命格仙君又落了一本命书，在师父房里，我看到就捡起来了。然后我就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古怪了。
　　来不及惊讶命书法器竟是量产，我道：难道你也破译了最后一章的口令！
　　她道：想想你成天在念叨什么，也不难嘛。
　　师妹不愧是师妹，天资卓绝。
　　师妹道：在人界历练的那几年，我每想去掏出那些不肯给你鸡的猎户的心肺，却发现你太笨了，根本记不住谁施舍了、谁又拿扫帚把你赶出去了，隔三差五登门道谢。如果我吃了那些人，你一定会发现的。只好吃你烤焦的鸡。
　　师妹道：你以为那个破笼子关得住我吗？缚灵笼须修道者的精血养着，而你的血还不如山里的泉水有灵气。你把凶兽放了，笼子吸不了凶兽的血，好几次想不干了，是我放了自己的血养着它，让它关我。
　　师妹道：唉，我没想到有一天我连最喜欢吃的小孩都吃腻了。就是在吃腻小孩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了。

　　12
　　她说的话信息量太大，我琢磨了老半天。
　　师妹突然脸红起来：不信你去翻你的命书，最后一章是不是改了？
　　我回房一翻，果然。
　　命书上写：师妹和我生了三个小孩。
　　我想，这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但师妹不肯了。自从知道自己也会生小孩，她突然觉得手里的小孩不香了。
　　吃过这么多小孩，万一因果报应，老天降罪，三个孩子都像你一样笨，不是完蛋啦？她说。
　　这回是她做主，命书翻回第一页。

　　13
　　如果要我总结经验教训，以飨人间诸熊孩子的家长，可以类比斗蛐蛐。某孩子喜欢斗蛐蛐，你越禁止他他越来劲，你不如把他摁在蛐蛐台前，逼他盯着蛐蛐不停看，除了吃喝拉撒，两眼不许片刻离开蛐蛐。三天后他必看见蛐蛐便口吐白沫。
　　大魔头也只是熊孩子，只是皮的方式有点特别。
　　我刚回到过去，还在卧室里对着半人大的命书发呆，一只瘦小的黑影蹿进我房里，扎进我怀中。我连忙抬手抱住。
　　我听见她气弱的声音，在我两臂之间，带着喜悦清脆地响起：一刻钟不见师兄，想你了。
　　北窗风至，命书呼啦作响，翻至最后一页：
　　三个小孩都像她一样聪明，爱吃鸡，不吃人。

　　14
　　很多年后，命格仙君冲我抱怨，凡修仙者，谁会没事背道可道非常道啊。就好像祖冲之会背九九乘法诀吗？不会啊。
　　他捶胸顿足老半天，直道智者千虑百密一疏，命书偏遇上你这个废柴。
　　也是缘分，最后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