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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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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透过羊脂玉制的宫灯在墙壁上投射出斑驳陆离的光影,灯盏下,摆放着一张小巧的檀木几案,几案上陈列着各种沐浴所用之物。
一个白玉盘内盛着一块温润的茉莉香胰子,那胰子散发着清新淡雅的茉莉花香。
宋昭韫躺在木制的浴桶中,手背撑着下巴,乌黑的几缕长发散落在水中,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她猛地睁开双眼。
意识尚未回笼就被烛光刺到双目,一个不小心,头便撞向木桶边缘,发出‘砰’的一声。
在门外等候的奴仆听到屋内的声响后,纷纷拍门询问情况。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一个女婢的声音传来,还有些焦急。
“小姐!小姐!”
宋昭韫眯着眼查看屋内的情况,神情茫然的环顾四周。
羊脂玉做的宫灯、檀木窗下的宽大书案,上面还摆着自己生辰时父亲送的徽墨、窗右侧设有一张美人榻,榻上铺着狐皮褥子,柔软而温暖。
一切的摆设,既陌生又熟悉。
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赶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怎么没有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外的声音又响起了:“小姐!你应一下奴婢啊!要不奴婢进来看看呢!”
是自己出阁前贴身侍女竹秋的声音,宋昭韫再熟悉不过这个声音了,竹秋从小陪伴自己长大,最后还替自己挡了一刀,含恨而终。
可是她怎么又活过来了?
眼看着檀木门就要被推开,宋昭韫赶忙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惊讶,沉着声音说道:“不必了,我没事。”
竹秋听见了宋昭韫的回应,心里并无产生异样之感,但抵不住担心,还是多嘴问了一声:“真的没事吗小姐?”
“没事,你先下去吧。”
“是。”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宋昭韫轻叹了一口气。
刚穿戴整齐,门外就传来一阵敲门声:“昭韫,可歇下了?”
是母亲的声音!
她掩下内心的激动回应道:“未曾。”
闻言,宋母扶着家中管事崔姑姑的手推门而入,宋母面色红润,虽年过四十,但仍颇有韵味,宋昭韫眉眼处与她足足有八分相似。
看清眼前人后,宋昭韫内心一紧,连礼都忘记做,直直走向前握住宋母的手:“母亲,你可安好?”
宋母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有些失措,她用手背探了一下宋昭韫的额头:“没有发热,昭韫,你怎么突然胡言乱语起来,母亲一直都很好啊。”
她强忍眼泪,扯出一抹笑容:“是,孩儿今日有些犯浑,只觉得有母亲在身边的感觉极好。”
宋母掩面微笑,打趣道:“那你五日后出嫁该如何是好?”
“出嫁?嫁于哪位?”
“当今圣上的第四子,裴敬之啊!昭韫,你今日是怎么了?”宋母不禁担忧的看着她。
听到这个名字,宋昭韫眸中透出一丝阴冷,随即恢复如常,淡淡说道:“我没事,母亲,可能是今日有些抱恙。”
宋母将信将疑的点点头:“你与四皇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和你父亲自然不好说什么,他求得圣上赐婚,也算对你痴心一片。”
说着说着,宋母拉着宋昭韫的手坐在床沿上:“坊间都说是我们昭韫高嫁,我可不见得,昭韫是一代才女,还是宰相嫡女,怎么就配不上这四皇子,而且他野心勃勃,我只怕...”
“夫人!”崔姑姑及时打断她,生怕她等会说出什么落人口舌的话。
宋母也意识道自己的这些话有些不敬,又拍了拍宋昭韫的手,面容慈爱:“不过昭韫你心系于他,我和你父亲也不好说什么,只盼你能安稳幸福。我已经吩咐崔姑姑把你的嫁妆备好,明日交由你查收,绝不会让皇家人轻视你半分!”
原来在自己出嫁前,母亲早已将话说明白,宋昭韫只恨自己当初怎么读不懂话中意,不然最后也不会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与父母阴阳相隔。
“感谢母亲挂念。”宋昭韫深吸一口气,把内心的恨意压下来,缓缓说道。
宋母总觉得今晚自己的女儿有些不对劲,但她只当昭韫身体抱恙,吩咐了她几句便先行离开。
送走母亲后,宋昭韫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还是那般姣好的面容,眉弯弯而若远黛含烟,眼盈盈而如深潭蕴情,眉间的那颗痣还仍然留存着。
她苦笑的用指尖覆上那颗眉间痣,当初裴敬之嫌弃这颗眉间痣不雅,她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让女医将这颗痣处理掉,没想到那时,便是自己失去自我的时候。
今晚发生的一切,让她忽然有种陷入梦境的错觉,就像是回到了上辈子,未嫁给裴敬之那时。
宋昭韫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左臂,她肤若凝脂,轻轻一碰都能显出淤青,更不说这狠狠的一掐。
她看着左臂的淤青,痛意让她清醒,她好像真的重生了,重生到嫁给裴敬之的五日前。
不觉间,夜雨悄无声息的下起来,滴答滴答的,往事接连涌至脑中。
她与裴敬之自幼在学堂相识,宋昭韫小小年纪便已具殊色,双眸如星,肌肤胜雪,令人心生怜爱。
裴敬之对她一见倾心,他虽然生的眉清目秀,一身贵气,宋昭韫却并未对他上心,但自二人相见后,裴敬之每日都会给自己准备惊喜。有时是一朵野花,有时是宫廷内新出的糕点。
两人相识相知,青梅竹马,在宋昭韫及笄之年,裴敬之便向当今圣上请求赐婚。她的父亲是当今圣上身边便受重用的宰相宋庭坚,论地位、论权势,二人可以称得上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在京城沦为一段佳话。
两年后的现在,二人好事将近。宋昭韫嫁于他后,便收起心气,安心当好他的正室,也过了几年好日子。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裴敬之成亲前许诺一心一意一双人,成亲后本性难移,常常留宿烟柳之地,气的她经常与裴敬之产生口角,却被他用“哪个男的不是三妻四妾”的话语堵住。
时间久了,宋昭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没过多久,当今圣上突然病重,底下几个皇子对帝位野心勃勃。
裴敬之的母妃深受恩宠,早已为他笼络朝中各大臣,但最关键的一党尚未又明确回复,就是自己父亲的这一批开国大臣。
宋昭韫曾明确表示,自己父亲举贤不举亲,但当裴敬之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她承认自己心软了,请求自己的父亲帮忙,却只听到父亲的一声叹气,也许父亲在那时已经知道家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自此之后,宋昭韫活跃在大臣夫人们的赏花会、品茗会中,多次为裴敬之笼络人心,甚至频频为他谋取圣上的信任,帮助他谋得帝位。
但裴敬之登上帝位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给宋家扣了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宋昭韫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昔日生活的府邸被火烧,自己的至亲父母被赐死。
她不会忘记,尤其是自己死前裴敬之说的那番话。
熊熊烈焰如同张牙舞爪的猛兽,将宰相府邸吞噬其中,里面的奴仆被关在其中不允许出来,宋昭韫跪在宰相府门口请求裴敬之放过她一家。
“皇上...”宋昭韫思考良久怎么称呼面前的这位昔日最亲近的人,思来想去,只能从嘴中吐出这个冰冷的称呼。
“请皇上放过臣妾的家人吧!”宋昭韫一身傲骨,身挺如松,求人也是抬着下巴,倔得很。
裴敬之掐着她的下巴,恶狠狠的盯着她:“你知道吗?朕最讨厌你这副模样了,当初朕博取你的芳心时,你也是这般高傲,让朕百般受挫,朕还以为你永远都这么有风骨呢哈哈哈哈哈。”
宋昭韫茫然,如水的眸子呆呆的望着眼前人,有疏远,有不可置信,原来在他心中,当初年少的欢喜,不过是他的迎合,是他的迁就。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朕,朕受够了!”裴敬之掐着的手更加用力,指节泛白,大拇指深深陷入皮肉之中,似乎要将下巴捏碎。宋昭韫疼得眼眶泛红,却因他施加的强大力量而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仰着头,脸上满是痛苦。
“世人总说晋国皇后体谅苍生,总有怜悯的神韵。朕只觉得你在可怜他们,你对待平民百姓是那种眼神,对朕也是那种眼神,殊不知,朕最讨厌的就是你那双眼睛!”
裴敬之坐回御辇上,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宋昭韫,冷冷说道:“你磕头吧,磕到朕满意,或许就放过你的家人。”
宋昭韫垂下眸子,把胸口那股气硬生生的吞下,面无表情的留下两行清泪,那滴泪有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周围的太监、宫女都低下头不敢望向这个昔日的皇后,但大家都内心一颤,皇上的这个要求,无疑是想让皇后颜面尽失。
罢了,事到如今,还要什么脸面呢,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宋昭韫弯下腰,双手撑地,额头一下一下的撞击地面,在众目睽睽之下朝裴敬之叩下一个个响头,她抬头时便看到徐将军之女,当今贵妃徐宁儿坐在裴敬之腿上献酒,两人欢声笑语好不快乐。
一边是他的欢愉,一边是自己的痛苦。
火还在烧着,烧的不仅是她的家,也是她的心。
“皇上,你看皇后的额头都出血了呢,臣妾都不忍心了。”徐宁儿佯装惊讶提醒着裴敬之。
宋昭韫不顾徐宁儿语气中的洋洋自得,她数不清自己磕了多少个响头,心中对这份感情已经死心,现在满脑子都是想让这个昔日的枕边人放过自己的家人,放过曾经照顾过自己的奴仆们。
额头的鲜血缓缓流到眼皮处,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听到裴敬之和徐宁儿之间的打笑声。
裴敬之:“不用理她,陪好朕,朕大大有赏。”
说完,还狠狠捏了一把徐宁儿腰间的细肉,惹得徐宁儿连连娇叫。
火越烧越大,正当宋昭韫心死之时,天上开始下起丝丝小雨,小雨慢慢转成大雨,雨滴颗颗落在她的脸上,眼泪和鲜血与雨滴混合,落在地上。
大雨剥夺了她的视线,让她的听觉更为灵敏,她听到有太监和宫女窃窃私语:
【老天爷可能也在为宋宰相鸣冤吧。】
【皇后真够可怜啊。】
【谁说不是呢,最是无情帝王家。】
【宋宰相怎么回结党营私呢?】
【我听说是杀鸡儆猴...】
【别乱说了!等会你也掉脑袋!】
宋昭韫扯了一抹微笑,她想笑。
笑自己蠢,当初为何将真心托付给这种负心汉;笑老天为她宋家鸣冤,下了一场大雨,将明火浇灭,力证她宋家的清白!
雨不知道下了多久,她也不知道磕了几个响头,宋昭韫意识模糊后又清醒过来时,她还跪在宰相府门口,但背后的宰相府早已烧成灰烬。
细雨稀稀拉拉,只剩她和裴敬之站在着雨中。
裴敬之撑着伞,身着一件绣满金线的紫色龙袍,富丽堂皇,龙袍上绣有五爪金龙图案,衣襟处镶边是由珠宝点缀而成的精美图案,尽显尊贵气质。
反观宋昭韫,雨水打湿她的衣裳,往日精美的发髻也变得凌乱,额头上的伤清晰可见,一片狼狈下,纵是被淋了个透湿,却依旧难掩她与生俱来的绝世姿色,宛如雨中盛开的青莲,风姿绰约。
她还是跪的直直的,眸子宛若深潭之水,未见情绪。
两人未说话,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很久,裴敬之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何朕登基之后第一个处置的就是宋家吗?”
宋昭韫目视前方,淡淡回道:“新帝登基必然要杀鸡儆猴,臣妾父亲是前朝开国大臣,拿他开刀最好不过。”
“况且,臣妾身为皇后,背后倚靠的是宰相府,如果不惩处臣妾的母家,又怎能给徐贵妃腾位置呢。”宋昭韫微微一笑,“徐宁儿的兄长是开国武将,手握兵权,臣妾父亲不过是区区文臣,稳住徐贵妃,许她皇后之位,皇上的帝位才会更稳,我说的对吗?皇上。”
裴敬之眯着眼俯视她:“是,若你不是朕的皇后,而是朝廷中为朕效力的女官,朕也许会大大重用你。但你是前朝宰相之女,只要你父亲想,朕这个位置怎么坐得稳呢。”
“如若你想活,朕还能给你一条活路,把皇后之位让出来后,改名换姓,朕会留你在宫中,许你妃子的身份,让你安度一生,也不枉往日的情分。”
“或是...”
裴敬之扔出一把利刃到地上。
宋昭韫面上依然毫无波澜,她拿起这把刀,细细抚着上面的光刃,叹了口气:“皇上,你并没有给臣妾选择不是吗?”
“臣妾自出生以来就顶着相府嫡女的身份,三岁识字,五岁吟诗,坊间提起臣妾皆会提到臣妾的父亲、臣妾的家族,不论是女子宴会还是学堂殿考,臣妾无一不是顶着宋家小姐的头衔前去参与,臣妾人生区区二十几载,有大半都是以宋家的一份子活在世上,那段时光,臣妾自在难忘。”
“改名换姓,臣妾对不起母家十几年来的悉心栽培。今日救不了家中奴婢,臣妾对不起呵护臣妾成长的嬷嬷们。”
宋昭韫的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她不愿自己最后的脆弱暴露给面前这个对她无情无义的男人。
至死,她都要留存宰相府最后的尊严。
裴敬之撑着伞踱步,那把油纸伞没有半分向宋昭韫。他抬头望了眼阴雨连绵的天空,又望了眼眼前跪着的昔日的皇后,缓缓开口说道:“那你便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