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局》悦群泷

1、孽缘降生 因果难改

　　惊蛰雨夜，电闪雷鸣。

　　宁国京城外二十里远的宋家庄，庄子边上，靠着官路有个开了二十多年的小客栈，客栈后院的屋子是店老板自己住，里屋床上躺着个豆蔻少女，此刻正痛苦万分，随着一声惊天暴雷，她终于产下婴儿，一个足月女儿，少女来不及看一眼便昏死过去，屋里又是一阵慌乱。

　　这家客栈是夫妻俩经营，另有两个伙计，这么多年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也安稳。

　　去年盛夏，客栈老板宋老二的侄女宋小妹来探亲，两口子喜不自胜。二人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女，好在两人互不埋怨，只得认了这命中无子的现实。宋老二的亲哥宋老大，膝下有两子一女，这小女儿也是兄弟两家里唯一的闺女，两家人聊起都是掩不住的疼爱。宋老二老婆没有姊妹，对这个侄女尤为疼爱，宋老大干脆让闺女每年在家住半年，去宋老二家住半年，每每小妹来住，二人张罗得好像要过年。

　　“怎么样了！怎么没动静？”宋老二站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刚刚还听到婴孩啼哭，转眼就安静了，也没有人出来告诉他怎么一回事，他只得干着急。

　　一人掀开门帘走出来，宋老二躲闪到一旁，看清是接生婆，一把将她拽过去问道：“如何？如何？我闺女......”

　　看着侄女从小长到大，他早已将小妹视为亲女儿。

　　“这......”接生婆为难地瞥了眼里屋。

　　“这啥这，你平日里说话比谁都快，要急死我嘛，快说！”宋老二急得双眼通红。

　　接生婆攥紧拳头挤出两个字：“血崩。”

　　宋老二两眼一黑跌坐在地上，胸中闷了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此时后背被人猛地一拍，力道浑厚却不疼，宋老二一口气提了上来，回头看清楚身后来人，宋老二抱着那人的腿就嚎哭起来：

　　“道爷！您救救命吧，这孩子可怜啊，前因后果您都知道，不能不管啊！”

　　那老道抬起眉，眨了眨眼，没人注意到他眼角的泪痕。

　　他一手扶起宋老二，另一只手对着接生婆摆了摆，接生婆会意，闪身回了里屋。

　　老道压着声音对宋老二说：

　　“莫急，我早有准备，能救。”

　　宋老二听老道这么说，立马闭嘴，老道手掩口，对着宋老二耳朵一阵叮嘱，听得宋老二连连点头，待老道说完，宋老二道：“我这就去准备。”说完便出了屋子。

　　老道看着宋老二的背影，脑中想起的却是宋小妹被贼人害了的那一夜......

　　老道法号元贞道人，去年盛夏八月间来到宋家庄宋老二的客栈投宿。那时，他心中烦闷，向宋老二要了壶烧刀子，独自在院子里喝酒，有心事的人沾酒即醉，他也不例外。

　　半壶酒下去，他便撒起了酒疯，在院子里又舞剑又骂街，似是骂了些陈年旧事。

　　宋老二两口子怕他惹事，轮着守在他身边。也是那一夜，又住进来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衣着华贵却蓬头垢面，身上没有银子，只扔给宋老二一个玉佩，宋老二也是有些见识的，知道不是俗物，许是哪家的公子落了难，没敢怠慢领去了上房，还亲自去准备酒菜。

　　元贞道人偏偏就在这时惹了祸，趁宋老二两口子都忙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火把，当剑舞了起来，好巧不巧点着了马厩。宋老二夫妻俩忙着救火，便嘱咐侄女宋小妹给上房的客人送酒菜。

　　宋老二留了个心眼，他看那公子眉宇间似有怒气，怕侄女被吓着，便嘱咐小妹把酒菜放到门口，敲敲门就离开，切莫逗留，哪怕那公子没听到，大不了重做一顿就是了。宋小妹也记在了心里，然而......

　　宋小妹把酒菜放在门槛边，敲了门扭身本要走。可偏巧这时被老道点燃的马厩飘出了浓烟，顺着窗户飘进了二楼上房的走廊，宋小妹被烟眯了眼睛，泪流不止，但心中记着叔父的话，两手摸索着向前走。

　　这时，上房的门打开，门里的人一句怒呵：

　　“好没规矩的贱婢！”

　　待宋老二两口子终于将火扑灭，猛然想起没见侄女，心想坏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去上房，正看到侄女被那人面兽心的“贵”公子凌辱。

　　宋老二大喊一声“畜生”，扑过去与那人拼命，二人从房间打到走廊，打斗间一个花瓶从窗户摔出，正砸在老道头顶。

　　老道登时头破血流，血流过眼睛，划过嘴角，血腥气让老道清醒，眼前是一烧殆尽的马厩，还在冒着袅袅余烟，头顶的楼上是打斗叫骂声，还有女人的哭喊声，自己真真闯祸了！

　　折腾了一夜，天边已蒙蒙有亮光，元贞道人长叹一声：

　　“躲不过啊，如何躲得过......”

　　谁也不知那老道站在后院自语了些什么，顷刻间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二楼，宋老二和凌辱宋小妹的青年仍在打斗，两人脸上血痕遍布。年轻人靠着窗边气喘吁吁，嘴中还在骂着：

　　“贱婢......死不足惜......你们人人都想害我......”突然，年轻人散落的长发竟竖立起来，宋老二虽恨他入骨，却也注意到，未等他看清，一道闪电击中窗棂，年轻人在一片白光中倒了下去。

　　“道长！道长！”宋老二提着一个大包袱跑回来，打断了老道的思绪。

　　“哦……准备好了？”老道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问。

　　“都在这儿了，求道爷施法，救救我闺女。”宋老二刚开口，两行热泪先流了下来。

　　道长接过包袱，对他点了点头转身去后院，刚走两步又回头嘱咐他:

　　“嘱咐所有人切莫扰我，最多半柱香便好了。”

　　宋老二听到连连点头，挥手唤来了店里的小伙计，按老道的话嘱咐给伙计，伙计被老板的一脸肃穆吓到，也是连连点头。

　　待老道去了后院，宋老二还是忍不住想问里屋的情形，趴在门边压着嗓门喊道：

　　“家里的！闺女怎么样了？”

　　连问了几声没人应答，宋老二的心又悬起来，小妹在娘胎里便有些不足，幸好家中疼爱，给她药疗食补不间断，虽身量瘦弱，好歹养大了，如今竟遭受血崩，这一关可不好过。

　　宋老二在门边来回踱步，不住地搓拳头。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到天边传来一声闷雷，宋老二心里有火，竟埋怨起天气来：

　　“死老天，才四月便打雷，你怎么不把那奸人劈死！”

　　“当家的！”

　　宋老二正唠叨着，忽见里屋的门帘被掀起，随着飘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宋老二看清是自己的老婆出来，双手糊满鲜血没赶得及洗净，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儿，一脸喜色冲到他面前。

　　“好了好了，血总算止住了，闺女一点力气都没得，昏睡过去了，你快看看孩子。”

　　宋老二心里盘算时间，该有半柱香了，心中夸赞这老道确实有些本事。

　　他将脸伸过去，看那包裹里的婴儿。乌发红唇，倒是比侄女出生时气血充足，眉眼间细细看，和小妹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宋老二越看越爱，瞥到老婆手上的血迹，又想起了苦命的侄女，眼神暗了下去。

　　夫妻连心，宋老二老婆，乡里多称宋二娘，看着丈夫黯淡的眼神知道他是心疼侄女，连忙安慰：

　　“孩子受了这么大的劫难，好歹挺过来了，现下有了自己的心肝宝贝闺女，你可别惹孩子心里不痛快。”

　　“哎，啊！也是个闺女！”宋老二才想起没问过男孩女孩，听老婆这么说，神色又明朗了，“闺女好，以后和娘亲，小妹也有个说话的伴儿。”

　　二人端详着孩子，宋老二想起件事：

　　“那会儿接生婆子说小妹不好，我去求了道长，许是他施了些法术才安稳了，咱得谢人家，另外......”宋老二思忖着怎么说自己的心事，老婆接了话。

　　“当家的，我看这道爷有些岁数，又是个识文断字的，不如让道爷给起个好名字，呃......去...趋吉避凶！对，让这娘儿俩将来都平平安安的。”老婆正说了宋老二心坎里，两人把孩子交给接生婆，便去了后院找元贞道人。

　　老道躺坐在院里的竹椅上晒着太阳，眉间并不舒展，听到脚步声知道是宋老二两口子来了，他缓缓坐起身问道：

　　“如何了？”

　　宋老二听老道的声音有气无力，心中一惊，以为是老道施法辛苦，不由地加倍感激。

　　“道爷，咱们是来谢您的，小妹安稳下来了，一切都好，感谢您救命大恩啊。”说罢二人双膝一弯便要跪下去。

　　“哎！莫跪，”老道虚扶了一下，二人这才没有跪下去，只是腰弯得更低了些，老道抬眼看着宋老二又问，“还有事？”

　　宋老二被问得不好意思：“这左一件事右一件事太劳烦您......”

　　“无妨，我只是顺势，未必算帮忙。”

　　宋老二不解却也没问：“就是......想烦请您给娃娃起个名字，这娘俩儿不容易......”宋老话还没说清楚又哽咽了。

　　宋二娘接着话头说道：“您博古通今，给娃娃起个好名字，让她一辈子顺遂，遇到的都是贵人，让那歹人都不敢靠近她，也让我们闺女沾沾您的福气，去去晦气。”

　　说罢，宋二娘眼神也是一暗。

　　这夫妻谁也没看到老道此时恍惚发愣，老道耳中听到他们的话，心中翻起的却是另一个人说的话：

　　“你命中注定有弟子，一男一女，男徒为你续命，女徒命献苍生，你若顺势，乘接因果，便是功德一件......”

　　“道爷？”

　　老道停下回忆，眨了眨眼恢复了往日神色，扭头看到宋老二一脸希冀地看着他，他左手掐指，低头略想想道：

　　“嗯......今日又是惊蛰，便叫水云吧，如何？”

　　水云者，自由身。

　　“好好！您起的自然是好名字，孩子有名儿了，往后一定平平安安。”

　　宋老二两口子对元贞道人不住地作揖，嘴里念叨着“平安”，老道微微点头摆摆手，起身回了角落的屋子。

　　里屋床上昏睡的宋小妹眼珠一转，脑袋昏沉像被人从深水中打捞出来，待眼前慢慢清亮，才算醒了，想起方才生产的艰难，眼角划过一滴泪，抬手想擦，接生婆才发觉她醒了。

　　“醒了？觉着如何？身下还难受吗？”

　　宋小妹望着接生婆陌生的面庞不作声，接生婆眼珠一转猜测宋小妹的心思，脸上忙放出笑容道：

　　“恭喜恭喜，生了位千金，眉眼和你像得很，那鼻梁高高，将来必得嫁进高门显贵呢！”

　　另一个接生婆子抱来孩子，宋小妹扭头看去，果然眉眼像她，而她鼻梁嘴唇却像......

　　“这是我的女儿，我一人的女儿......”宋小妹眼含热泪，嘴中不住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