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债》春秋无义战

12、八月中秋夜

　　赵渊似被眼前的一幕刺痛了眼睛，漆黑如墨的瞳孔深处浮现几丝血色，面色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惨白，阵阵僵冷将他包围。

　　“不……不会的……”白琛崩溃地去探莫离的鼻息。

　　没有气。

　　没有脉搏。

　　妖元也散了。

　　“阿离……”他绝望瘫坐在萧震身前，泣不成声。

　　“啊啊啊！！！”陆忌赤红着双目一拳狠狠锤在殿外的柱子上，癫狂地去要抢夺莫离尸身，“给我！老子不信他死了！”

　　“他死了你也不想让他安生吗！”殷霆手疾眼快拉住他，结果脸上生生挨了暴怒的陆忌一拳。

　　“你懂什么！”陆忌冲他愤怒大吼，眼中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烧得一双眼眸漫上水雾。

　　此时的陆忌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对谁都亮出了尖牙利爪。

　　“我怎么不懂？”殷霆用拇指揩去嘴角的血迹，周身渗出森然的寒意，看着十分冷静镇定，可若是细看，便能注意到他微微发颤的肩膀，以及那眼中掩不住的痛色。

　　他沉痛地重复：“我怎么会不懂？”

　　陆忌颤抖着嘴唇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晃着身子往后踉跄一步，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似的，重重跪在地上。

　　他满脸悲痛膝行至莫离身边，动作笨拙而又沉重，最后缓慢地低下头，埋首在他肩上，感受着他身体的余温，失声痛哭：“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赵渊咬紧牙关沉静注视这一切，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抓住，任由无数把刀子在胸腔里搅动。

　　莫离死了。

　　像梦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离谱的梦。

　　这家伙怎么可能会死呢？

　　这时，两道铁钩从地底伸出，引着长长的锁链不偏不倚勾在莫离的尸身上，殷霆眼神猛然一凛，厉声喝道：“放肆！我看谁敢勾他的魂！”

　　随着一这声厉喝，那勾在莫离身上的铁钩被震落，其余人也都注意到了突如其来的变故。

　　萧震灰暗的双眼顷刻间覆上一层寒霜，比冰天雪地中的寒气还要冷上几倍。他毫不犹豫腾出一只手抬掌打向地面，登时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逼了出来。

　　正是黑白无常。

　　殷霆冷冷怒视二鬼：“谁给你们胆子动他的？！”

　　黑白无常扑通冲他跪下，惊惧道：“少君，除无来生的神族外，世间亡魂理应被勾入冥司记名，这是规矩啊！”

　　“在这里我就是规矩！我说勾不得就勾不得！”他挥手将二鬼遣回冥界，“回去告诉二叔，莫离的魂魄谁也不能动！”

　　送走阴差，殷霆忍下心中的悲戚走上前，缓缓在萧震跟前蹲下，纠结地伸出手想要去碰他怀中人的脸，手刚抬起来，又被他放了回去。

　　他抬眼看着失魂落魄的萧震，哑着嗓音道：“萧震……”

　　“明知道他说的只是气话，我还冷落他，让他伤心回了神宫。”萧震轻轻抚着怀里人苍白的脸，试图擦掉莫离嘴边的血，却是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

　　他嗓音空空，带着压抑的哭腔：“我没有在他身边……”

　　“天道陨落时我不在，神宫遇袭时我不在，莫清身死时我不在，他孤军奋战时我也不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

　　“我都不在……”

　　这些话，又何尝不是在场其他人想说的。

　　沉重的心情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夕阳落在身上却无人感到半分温暖。

　　殷霆抬手搭上萧震的肩膀，轻拍安慰：“但你能救他。”

　　萧震遽然抬头。

　　“龙族修炼千年，凝龙珠，为创生之源，传闻……可令亡者复生。”

　　语调平静的一句话让萧震眼中重燃希冀，转念想到什么，那亮起的眸光再次暗下去：“我……没有龙珠。”

　　他修炼不过几百年，哪里能有龙珠让莫离复生。

　　殷霆盯着他：“你父帝有。”

　　父帝……

　　萧震恍然。

　　是了，他父帝有。

　　时间一晃而过，莫离在九疑山醒来时，已是半年后。

　　萧震面色瞧着有些憔悴，坐在床边同他说，当初那场祸世大战，天道及南帝、西帝、北帝与混沌同归于尽。

　　东帝受天道之命一统四方神族，为初代天帝。

　　莫离反应尚且有些迟钝，理明白东帝如今的身份地位，正要同萧震道喜，不想抬头对上了他愧疚的眼神，听他道：“阿离，我们到此为止吧。”

　　猝不及防一句话让莫离懵了几瞬，难以置信看着他，良久，才鼓起勇气开口问：“……为什么？”

　　萧震别开目光，那张曾经说了无数甜言蜜语的薄唇，此刻说出来的话语格外冷漠无情：“我要成神。”

　　飞升成神的代价，是无情。

　　不管是抛却七情六欲的无情，亦或是舍小爱成全大爱的无情，都注定他与莫离再无可能。

　　“南荒一战神族损失惨重，父帝亦落下了病根，他需要我。”

　　这是个挑不出刺的理由，莫离心里好像突然空了一块地方，阵阵冰冷蔓延上四肢，让他的手脚变得无比冰凉。

　　他其实想问萧震，是不是因为他们二人如今天差地别的身份，才这般对他，张着嘴话到唇边，又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成了一声自嘲的轻笑：“你同我厮混了这么多年，是该做些正事了。

　　萧震听着他这贬低自我的话，心里宛若针扎是密密麻麻的疼，忍不住想要解释：“我......”

　　“你不用多说什么。”莫离仰起头打断他后边的话，定定望着帐顶镶嵌的镂空鎏金宫铃，释然道，“我也不想耽误你，你虽未脱离妖籍，到底是天帝的亲儿子，只要飞升成神就是天族太子，而我仗着阿父的身份狐假虎威这么多年，说到底终究是头来历不明的野狐狸，我们本来就不是同路人，现在只不过是回归各自的生活罢了。”

　　考虑到他初醒，屋子里的烛光没有多亮，但莫离仍觉得这满屋子的烛火刺得眼睛酸痛，眨了眨眼说：“早先分开对谁都好。”

　　萧震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衣袍，沉默半晌，站起身来：“你好生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他顿了顿：“飞升雷劫在十日后降下，你……会来吗？”

　　莫离犹豫须臾，点了头：“会。”

　　脚步声远去，屋里重归安静，烛火摇曳，在墙上落下悲戚孤寂的影子

　　莫离抬手覆上眼睛，脸上一片湿意。

　　为什么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抛弃他？

　　他想不通，萧震为何要这么对他。

　　十日后雷劫如期而至，萧震硬抗住了雷劫，成功脱离妖籍位列仙班，被天帝册立为天族太子。

　　他依旧在九疑山求学，只不过与莫离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或者说，是莫离单方面疏远了他，疏远了任何人，独来独往，曾经最让重华真君头疼的人一跃成为学院最乖巧安静的人。

　　时维八月，望日中秋之夜，阖家团圆。

　　重华真君将学生们遣回家中，与亲人共度佳节。

　　至于莫离，有与天道的师徒情分在，重华真君早已将他视为家人，有意留他在九疑山，不想莫离留下书信独自回了若水神宫。

　　恶灵一族侵袭过后，天帝重新修缮了被损坏的神宫，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

　　月出东山，莫离拎着酒壶爬上神宫琉璃瓦顶，举杯对月，大醉了一场。

　　恍惚间听到一阵骚动，晚风吹散几分酒气，让他的灵台清明不少。

　　他循着声音瞧去，见是几只百年大妖围在结界外商量着今夜洗劫神宫，其中还有个熟人。

　　莫离冷笑一声，将手中早已空了的酒壶朝他们扔过去：“小爷还没死呢，尔等宵小竟敢打我神宫的主意。”

　　冷不防地砸来一个酒壶，吓了众妖一个激灵，为首的蜈蚣精见是他，上前讥笑：“臭狐狸，你修为散尽不好好在九疑山当缩头乌龟，还来此处作甚？”

　　莫离撑着下巴说：“若水神宫是我的家，为何来不得？倒是你们几个，想抢神宫里的东西？”轻蔑笑道，“你们还是先进得来再说。”

　　蜈蚣精胸有成足说：“今时不同往日，神宫的结界已经拦不住我！倒是你，天道陨落，无人护着你，以往的账也该同你好好算算了！”

　　话罢，蜈蚣精竟真的用手中一双斧子破开了结界，杀气腾腾直逼莫离而来。

　　莫离心中一咯噔，连忙闪身避开，唤出玄天神剑迎了上去：“你休想动神宫一草一木！”

　　换做以前，区区一个蜈蚣精必然不是他的对手，可自与恶灵族一战后，他百年修为散尽，在九疑山养了这么久，养回来不过分毫，远不是蜈蚣精得对手，片晌便败下阵来。

　　“臭狐狸，你不是很厉害吗？今儿个怎的这般不禁打？”蜈蚣精重重一脚踩在他胸口，又用手中的斧子拍了拍他的脸，“没有天道护着，你什么都不是！”

　　莫离恶狠狠瞪着他，吐出一口血沫：“呸！”

　　蜈蚣精瞥了眼腿上的血污，不怒反笑：“不服气？”

　　莫离没说话，看向他的眼神中似萦绕着熊熊怒火。

　　蜈蚣精面色倏然一沉，抬腿将他踹向对面的大青石。

　　彻骨的剧痛从背后袭来，莫离摔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眼前黑了一瞬，下意识蜷缩起身子，微微抽搐。

　　蜈蚣精还不罢休，大步走过来一把掐住他雪白的脖颈，阴鸷的眼神让本就丑陋的面容更加狰狞：“臭狐狸，当初你一把天火烧得老子不能见人，就这么让你死掉太便宜你了！”

　　他嘴角裂出一个阴笑，手上加重了力道：“你不是在乎这座神宫吗？你求我啊，磕头从老子□□钻过去求我，我就不动神宫里的东西，只杀你一个。”

　　眼看莫离脸色被他掐的紫胀，他好心地松了手。

　　“咳咳咳！咳咳......”大量空气一股脑儿涌进鼻喉，莫离控制不住喉间的痒意，捂着胸口剧烈呛咳起来，一声比一声猛，仿佛要把肺给咳出来。

　　被冷汗浸湿的发丝贴在脸颊两侧，苍白的面色也因这阵猛咳而浮上两抹病态的潮红，眉眼风情尽显，媚意横生。

　　这副我见犹怜的动人模样落入蜈蚣精眼中，他眼神暗了暗，笑道：“听说，你外边的那些情郎多得数不过来？”

　　莫离缓过来，抬头满目怨恨看着他，就见他凑上来捏住自己的下巴。

　　蜈蚣精眼神十分露骨地左右打量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要是我把你先奸后杀，再剥光了衣裳扔到九疑山，你那些情郎会是什么表情？”

　　莫离凝起一口气，身体因愤怒而止不住地颤抖，眼中满是不甘倔强：“我就是魂飞魄散......也绝不让你得逞！”

　　“那我就一把火烧了若水神宫！你舍得吗？”蜈蚣精收回手，微微叉开双腿站直，“磕头钻过去，把老子伺候舒服了，我就放过神宫。”

　　“赶紧钻啊！”

　　“是啊，真不知道他还墨迹什么，再不钻家都没了哈哈哈！”

　　“以前仗着有天道撑腰瞧不上我们，现在落到我们手里看谁能救他！”

　　其他大妖看热闹不嫌事大催促，纷纷起哄都等着看莫离的笑话。

　　一声声满含恶意的嘲讽传入耳中，似座大山压得莫离喘不过气，他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中。

　　神宫是阿父的居处，是他长大的地方，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神宫毁了。

　　“是不是只要我照做，你就不动神宫？”
　　他呆呆望着地面，嗓音透着几分木然与沙哑，像是明白自己已经无力抵抗，向命运做了最后的妥协。

　　蜈蚣精得了逞，心情显然很是愉悦，对他都有了不少好脸色：“那是当然。”

　　“......好。”

　　莫离忍着身上的剧痛，憋下满腔愤怒与憎恨，缓慢地朝蜈蚣精跪直身子，所有的傲骨在这一刻彻底被折断。

　　风过耳畔，他听到了从空荡宫殿中传出的悲鸣。

　　他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叫阿父瞧见这一幕，阿父一定会对他很失望。

　　可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打不过蜈蚣精。

　　他只想保护好这个承载了他美好回忆的地方。

　　“赶紧磕啊！”众妖大笑催他，“快磕头！”

　　莫离深吸一口气，认命般松开紧握的拳头，低下自己的头......

　　就在这时，看热闹的众妖突然惨叫起来：“啊！”

　　莫离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淡淡龙涎香，同记忆中的那人一模一样，可他不敢抬头，只听见乍起的风声中响起一道冷漠如冰的清冷嗓音：“欺辱本殿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太子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小的们不知道这只狐狸是您的人！殿下饶命！”

　　“啊啊啊！！！”

　　腥气弥散在空气中，转眼就被吹散。

　　随着狂风渐止，四周趋于安静，玄色的衣角闯入视线，莫离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自己面前蹲下。

　　被水雾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那只手轻柔地抚上他的半边脸，迫使他抬起头来。

　　手的主人问他：“哪里疼？”

　　强忍在心中的委屈害怕有了可以宣泄的人，他近乎崩溃扑上去抱住对方，埋首伏在其肩头痛哭：“阿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