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寻常》天醉雪

6、重映

　　“这是……哪里？”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中还有些混沌。

　　周遭最开始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正逐渐变得清晰，也慢慢呈现出我熟悉的那个样子——杜小絮的房间，我正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沈若木则半坐在书桌上，双手环胸，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糟糕！难道又循环了！

　　但很快我发现，这里和之前我身处的地方，又有诸多不同。

　　我四周环顾一圈，发现窗外已然天色漆黑，杜小絮坐在床边哭泣，边抽出盒子里的餐巾纸边发出呜咽的声音，地上则被随意丢弃的纸团挤满。

　　沈若木身穿黑色西装，在我身侧仿佛一尊散发着寒意的雕塑。见我意识清醒过来，才转头看我，目光没有一丝波澜，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吗？”

　　我摇摇头。

　　沈若木也没有诧异，继续道：“这里是，真实世界的重映。”

　　“真实世界？重映？”谜语人？

　　沈若木解释道：“你前几天所经历的那些，说简单点，都是杜小絮的幻想。她在真实世界中过得不如意，达到一定条件，便会被吸引到此处——‘长留之地’，以构筑想象中“美好的一天”，从而满足自己内心深处最大的期许。”

　　我皱了皱眉：“‘长留之地’？是这个地方的名称？意思是，这里不只是单纯的杜小絮的梦境，或者说，不止杜小絮会作出这样的梦境？”

　　沈若木不置可否。

　　我咂咂嘴，继续揣摩这个名字：“长留……长留……杜小絮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口中所谓‘美好的一天’，从而将自己长久地留在此地，困在此处，不得回到真实世界？”

　　沈若木回答道：“相差不多，不过他们可以选择回去。那样的话，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对真实世界来说，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说罢，她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不过，又有多少人能突破，这真实世界里求而不得的一天呢。”

　　“你知道吗，我连这一天都得不到……”

　　杜小絮的话猛然在我脑中响起回音。

　　目光触及杜小絮，她抽出餐巾纸的手突然抓空，又惯性动作多抽了几下，却拿不到一张纸，是纸盒已经被她用空了。

　　杜小絮垂头，沉默地看着空荡荡的纸盒，几次想起身去拿包新的餐巾纸，却又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床上，只有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用手心、手背，轮流擦拭自己的双眼、脸颊，手心湿了，便换手背，手心干了，便换手心。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几乎无声的崩溃。

　　在知道杜小絮、杜爸妈并非完全是虚拟的NPC之后，面对这样难过无助的杜小絮，我便难以接受。

　　方才沈若木提到这里是真实世界的重映，那么意味着这里不再是杜小絮幻想的梦境，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曾是现实世界里发生过的事情。

　　我问沈若木：“真实世界里，杜小絮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的我有一团又一团的迷惑待解。

　　沈若木答道：“这是她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刚刚她爸妈在客厅大吵一架，她妈妈在房间里哭了很久，杜小絮想去安慰她，但她妈听不进任何东西，便收拾行李离开了。”

　　突然，房间的门锁发出被强行拧动的声音。

　　杜小絮被吓了一跳，随即立刻将自己的脸抹干，想下床却因为身体无力，猛地跪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但她顾不及膝盖的疼痛，赶忙将地上胡乱丢弃的大量纸团推进床底下，随后咬着牙来到门前，将门打开。

　　我看到杜爸爸面色疲惫地站在门口，说道：“明天我要去吃表哥孩子的满月酒，中午饭你就自己解决吧。”说罢，拿给杜小絮一些钱，便转身离开。

　　虽然只能看见杜小絮的背影，但我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

　　沈若木打了个响指，我面前的场景突然开始飞速变化，转眼来到第二天早上。

　　杜小絮被窗帘缝里射出的阳光刺醒，想揉眼睛，但双眼早已肿得不成样子，只揉了一小会儿便疼得将手挪开。

　　仅从她的面部表情来看，似乎很难联想到昨晚发生了那些事——父母吵架，母亲离家出走，父亲也因事离开，无人参加今天的生日。

　　沈若木补充道：“‘完美一天’的搭建并非全凭自己想象。真实世界里的杜小絮，和你了解的一样，爸妈长年在外务工，从初中时起就让她住校生活。不过杜小絮凭借自己的努力，努力考上了全市唯一一所不提供住宿的高中，目的就是能让爸妈回来陪伴自己。但很遗憾，她爸妈并没把这当回事，只是每月多打一点钱给她让她照顾好自己。

　　“她爸妈的关系，初中开始就很不好，在外务工也是各干各的，甚至不在一个城市。每年仅有逢年过节要走亲戚的时候，她爸妈才会回来，杜小絮也只能趁此机会和他们多相处一会儿，但也得不到多少关爱。

　　“在杜小絮期望的生日中，并没有什么奢华堂皇的场面，只是在一觉醒来的时候能够见到爸妈买回来她小时候爱吃的菜，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准备午饭，然后在家人的见证下，面对蛋糕许愿。许一个爸妈和睦相处、永不分离的愿望。最后，和爸妈愉快地度过这‘美好的一天’。”

　　我沉默无言。

　　已近中午，杜小絮拿着手机犹豫良久，最终在手机上点了一个蛋糕的外卖，正是我吃了好多次的那个巧克力蛋糕，味道香甜，或许能掩盖一部分她心中的苦涩。

　　关掉手机，杜小絮似乎重振了一些精神，简单洗漱之后便打算给自己做一顿较为丰盛的午饭。

　　沈若木看着她说道：“你应该能想象到，这样的生日她过了不止一次。”

　　我不知用什么话来答复她。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午饭过后，杜小絮在客厅电视机底下发现了一张红色的请柬，上面绣了金线。

　　她拿起那张请柬，呆呆看了好久，泪水突然夺眶而出。与昨晚不同的是，她彻底绝望了，随之而来的是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哭声响彻整个客厅，似要闯出这个狭窄房间的限制，唤回杜爸爸和杜妈妈。

　　“为什么？”我问道，“明明她已经恢复精气神了，为什么这个请柬的出现又让她崩溃了？”

　　沈若木耐心解释，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冰冷：“因为她终于发现爸爸去参加亲戚宴会不过是一个借口。与其说是发现，倒不如说，她终于愿意承认了。以前的她，每一次都把这种借口当做爸妈缺席的正当理由，以此安慰自己。”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所以这一次，她发现爸爸连请柬都没带走，因此他的离开只是为了逃避，甚至于，不想面对自己。但杜小絮从始至终也未做错什么，却受到这样的对待。”

　　许久之后，杜小絮哭累了，忽然将那封请柬撕碎，洒在空中。

　　正如那天一般，红色的请柬碎成一个个细小的纸片，从天空中缓缓飘落。碎片雨后是杜小絮满脸泪痕的模样，泪珠也拥有着和碎片一样的运动轨迹，从她的脸上缓缓流下。

　　突然想到什么，我心道不妙，杜小絮却抢先将碎纸片收拢成一团，要往嘴里塞。

　　可怕的情境即将再次在我眼前浮现，但这次面对的是现实世界里活生生存在的人，我更加坚信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我飞快向前，紧盯着那团碎片伸手夺去……却穿过了杜小絮的身体。

　　这里只是真实世界的重映而已。

　　杜小絮已将纸团吞下，猛烈咳嗽起来。

　　在我由于惯性即将往前扑倒时，沈若木不知何时已在我身侧，一只手拦住我的腰，将我带回直立状态。

　　猛烈的撞击使我吃痛，这人的手怎么也跟木头一样硬！

　　“她没死。”沈若木淡淡道，又恢复双手抱胸的姿势。

　　我喘了口气，继续看向杜小絮。

　　她由于不受控制的剧烈咳嗽，将那一团纸吐出来了，除此之外，还有刚吃的午饭。得亏她中午发泄似的吃了不少。

　　但她的情绪并没有因此得到一丝好转，慢慢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把头埋在里面。

　　她的身躯本就娇小，这么一来，更是风一吹就倒了。

　　沈若木打了个响指，地上往外渗出的呕吐物停止了运动，时间被她暂停了。

　　还未等我开口询问，沈若木便说道："然后，她就进入了长留之地。"随后补充道：“长留之地也不是任何人想来就来的。只有真实世界里因为心理状态崩塌、想死到极点却并未真正面临死亡威胁的人才会来到这里。”

　　她凝神看着我，郑重说道：“但你，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