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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拙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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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日,临近辰时。
府医跪坐在刺绣地毯上,低头隔着丝布替少女把脉。
温妕倚靠在贵妇椅上,睡眼朦胧地轻轻打了个哈欠。
她背上的伤还没好,昨日又忙碌了一天,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
谁知这位首辅大人又怎么了,休沐日大清早将她从睡梦中叫醒,竟只是为了给她把脉。
颜景坐在距离温妕两步远的檀木椅上,执书安静翻阅等待。
片刻后,府医松开了脉搏,向后膝行一步,拱手沉声道:“在下已经为柳小姐细诊过脉象,确认贵体已无恙,请宽心。”
一句话将温妕的睡意完全驱散,她睁大了眼睛,语气中染上几分震惊:“无恙?”
落水风寒病症可大可小,所以她一早就买通了府医,让他给自己多拖几日的病情。府医只当她是少女情动,欣然答应了。
再则,即便她用内力紊乱了脉象,让府医觉察不出她背部的伤势,也不该是“无恙”的结果啊。
颜景听得声响,侧目望去,勾唇笑道:“柳小姐身体康复,声音果然洪亮了许多。”
温妕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大了,轻咳了一声,恢复了从前弱柳扶风的嗓音:“大夫,你确定没有把错脉吗?”
说着身子略微前倾,从自己腕间摘下一只玉镯,就要悄悄塞给府医,却被后者以再退一步的动作坚决拒绝。
“柳小姐,”府医正色得仿佛前几日收取金银的人不是他一样,“请相信在下的医术,在下从不会把错脉。”
温妕看着他的反应细眉蹙起。
她意识到这个情况并非是因为价钱高低与人心不足,而是来自府医无法反抗的压力逼迫。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个人——
“既是如此,”颜景放下手中的书籍,墨眸低垂,“我如若再留小姐继续在府中,恐有损小姐清誉。”
你前几日大半夜闯她闺房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小姐的清誉”?
温妕暗自磨了磨后槽牙。
她知道这话是在赶她走,但这是为什么?
她昨日才送了他一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就算不动心也不该是驱赶的态度。
没有时间给她想出结果了,主人家已经这样发话,她如果赖着不走就太不知廉耻了。
“大人所言极是。”
与其让颜景把话说绝,温妕决定先一步起身,向着颜景微微欠身:“这些日子多谢了大人的悉心照料,那小女子就不便多打扰了。”
说完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出了门。
看这背影似乎还有些不服气。
颜景指尖触上自己左手的扳指,轻轻摩挲着。
武艺能在四个绝世高手的监视下来去自如,且身边至少有一个精通易容的下属。
虽不知道柳青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但是留着她的风险太大。
柳青必须死。
但是不能明面上死在他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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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晃晃。
温妕气鼓了脸,瘫倒在车壁上,双手交叉环胸,口中碎碎念着什么:“蠢货……活该……亏我还……”
春桃看着自家小姐的样子忍俊不禁,遭到了温妕的一个眼刀。
“你还笑!”温妕恼羞成怒地轻拍了一下春桃的手,“都被赶出来了还笑,现在怎么办?”
谁知春桃却一点也不急,反而笑嘻嘻地向温妕坐近了一步,拉过她的手说道:“小姐,被赶出来未必是件坏事。你想想看我们看过的话本,哪个没有这样的情节的?”
温妕听得这话,皱眉回忆了一下,发觉还真是。
“女主角与男主角起冲突,不过是增进感情的手段罢了。”春桃得意地分析道,觉得自己抓到了真相。
温妕深以为然,赶忙问道:“好春桃,快帮我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问题抛出来让春桃的脸色一僵,她也没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但是对上小姐期待回答的眼神,她实在说不出“不知道”三个字,只能硬着头皮分析下去。
“接下来……接下来就该看男主做了什么了!看似将小姐你赶走,实际上肯定在哪个地方等你!”
春桃的胡编乱造入了不懂情爱的温妕的耳。
温妕坐直了身子,慢慢闭上眼,将自己的感官调度到最大。
摊贩的哟喝、孩童的玩闹、妇女的哭泣……
两种隐秘的脚步声。
温妕蓦地睁眼,伸手揭开了车帘,快速扫视了一眼窗外。
所有人都在正常活动,唯有两个穿着朴素便衣的男人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掀开帘子,有一瞬间的慌乱,被她敏锐地纳入眼底。
颜景在派人跟着她。
是因为放心不下吗?
“这男人真是别扭,既然喜欢,又何必将人赶走?”温妕低声嘟囔着,有些摸不清首辅大人的思维。
文人都那么拧巴吗?
温妕将手放下,车帘随之下降,挡住了马车内的情况。
虽然不知道颜景为何要将她推出去,但她可以给颜景一个把她带回去的理由。
马车沿着街道行驶,车外的喧嚣声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风与雀的静谧。
他们来到了临近京城外围的地方。
温妕下了马车,站立在一扇木门前。她抬头看向门顶的牌匾,写着行云流水的“柳府”二字。
考虑到可能被赶出来的情况,温妕早在一开始进入京城的时候就置办了宅子。
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就用上了。
温妕深呼了一口气,扣响了门扉。
很快,她就听到门后一阵兵荒马乱,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似乎还有人摔倒了。
顷刻后,门开了。
一个梳着简陋发髻的中年妇女打开了门,见到温妕的样子有些一愣,随后马上反应了过来,恭敬喊道:“小姐。”
温妕“嗯”了一声,便迈步走了进去,随口喊道:“老爷呢?”
“老、老爷?”春桃瞪大了眼睛,有些匪夷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温妕充耳未闻,穿过略显冷清的庭院,径直走向了府中最靠里的一个屋子。
想要直接推开门的时候,门从里侧打开了。
一个皓首银须的矍铄老人从中走出,对上温妕的视线的时候懵了一瞬,有两个顺口的字就要喊出口,被温妕抢先一步。
“爹爹!”
两个字给刘叔喊得虎躯一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温妕一把抱住:“女儿好想你!”
这可快要折煞刘叔了,他哪里敢冒顶温老爷的名号?
刘叔吓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就是要推开温妕:“小……”
称呼的后一个字还未出口,刘叔一低头就看到了温妕冷静的眉眼。
从认出刘叔的那一刻起,温妕就与他说清楚了她目前的状况,并连夜让刘叔和能找到的温家旧仆住进了这个宅子以防不时之需。
只见温妕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环抱住刘叔的手在他的后背写上一个字。
刘叔心领神会,努力稳了稳心神,抿唇呵斥道:“不孝女,你还有脸回来?”
说罢,用双手将温妕推开,不敢真伤着少女,没有怎么使劲。
温妕配合地往后踉跄了几步,捂住心口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刘叔:“爹爹,你怎么了?”
“你……”刘叔就要接不住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看见温妕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对他做口型,他尽力辨认了一下:
“你在……那么多人面前牛嘴?落水?落水!大家都知道你被首辅大人带走又送出来,谁还能要你?”
温妕有些夸张地擦了擦自己并不存在的泪水,伸出手似乎是要挽回自己父亲冷酷的心:
“爹爹……”
“好了!”刘叔也要演不下去了,干脆闭上眼装作一脸决绝的模样,一拂袖背身,“我就当做没有你这个女儿。”
温妕听得这话,仿佛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身子后仰恰巧倒进了身边的春桃怀中。
春桃早在温妕喊第一声“爹爹”的时候就理解了小姐的意思,此刻无缝对上了温妕的戏,嗓音颤-抖地开口:“小姐,我们现在该如何?”
温妕抬眸,满眼悲戚,就像是最后看了父亲一眼,随后凄哀地回答:“走……走吧。”
春桃搀着温妕慢慢迈步向外走去,面上不显,但却用气音悄声说:“小姐,刘叔这样的演技,颜大人一眼就能看穿了。”
“重点不在于此。”温妕同样用气声回答,状似无意地瞥了宅邸对面的小茶馆一眼,补上后面半句话,“对于聪明人来说,演技拙劣的女人,远比精湛的演员更令人放心。”
“之后再吩咐刘叔他们时不时说些‘不知道小姐怎么样了’‘差不多就把小姐追回来’之类的话,打造一个配合女儿演戏的慈父形象就足够了。”
春桃恍然大悟,但很快又觉得不对:“小姐,这些桥段你是从哪看来的?”
“《夜宫秘闻》,等下次我拿给你看。”
柳府对面的茶馆二楼雅间。
颜景自弈途中,听到下属的禀报,诧异地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她真的这么做?”
下属实际没有看懂温妕在做什么,只是沉默地点头。
颜景眉梢微挑,指尖悠悠然敲打着网格棋盘,垂目思忖。
拙劣的演技,显然并未经过提前商量与排练。
温妕不是个蠢人,她给自己演这一出漏洞百出的戏的目的是什么?
向他表达自己没有恶意吗?
下属瞟了自家主子一眼,见其迟迟不说话,忍不住问道:“主子,还杀吗?”
颜景敲打的指尖顿住,须臾后随手将自己掌中的黑字齐齐落入棋盘,将自己的残局打散,抛出一个冰冷的字: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