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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孤独 ...

  •   霍无忧在姨妈家里睡了一晚,葬礼开始前,她脱下了橘红色外衣,穿上姨妈为她新准备的黑色棉服。

      那年冬天特别冷,云荒街这种很少下雪的地方,都下了大雪。

      霍无忧裹紧自己的外衣,站在人群末端。

      霍春来说,家公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彻底病倒前,他存了很多很多钱,足够办他的葬礼,他给自己挖好了放棺材的坑,寿衣寿鞋都是自己买的。

      家公是个不喜欢依靠别人的人,就连他自己的葬礼,他都要亲自把方方面面安排好。

      霍春来说,家公走之前,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一遍一遍地问:“寿衣备好了吧,纸钱备好了吧,我挖的坑呢?别给我填了。”

      那个年代还流行着土葬,但家公坚持要火化。

      “把我烧光吧,把我烧光。”家公迷迷糊糊地睡着,迷迷糊糊地开口,他的五个子女陪在他身边。

      然后,他忽然说:“你们看见了吗?房梁上有两个小孩,他们叫我跟他们去玩。”

      人死之前大多都会变得糊涂,霍春来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看,房梁上什么都没有。

      有的人说,那不是糊涂了,那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看见了鬼。

      有的人说,那就是糊涂了,脑子不清醒了,看错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鬼?

      霍春来对霍无忧说起家公死前的模样,霍无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沉默着,一直陪在她身边。

      云荒街这边只有一家火葬场,还是在政府强制要求下建的,大多数时候里面就几个看门的人,那时,知道火葬,想要火葬的人并不多。

      灵车晃晃悠悠地,赶在七点之前来了灵堂,阴阳先生做法,女儿进去哭丧,儿子在外面抱着牌位,抬棺人抽着叶子烟,一边说笑闲谈,一边看阴阳先生的脸色。

      一阵哀恸的哭喊声中,阴阳先生举着一把黑伞,跟在棺材旁边出来了,直到进入灵车,阴阳先生都没有收伞,而是把伞放在棺材上面。

      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租个面包车又贵又难,但霍春来的两个哥哥硬是租到了,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挤在一辆车上,浩浩荡荡地去火葬场。

      下车时,霍无忧不受控制地干呕一声,她庆幸自己今早没吃太多,不然现在真的就该吐出来了。

      抬棺的乡邦再把棺材从车上抬下来,送到火葬场的员工手里,霍春来放下一直牵着霍无忧的手,来到棺材旁边。

      最后看一眼,家公就要被送进去火化了。

      霍无忧第一次看见霍春来哭得那么伤心,她想了想,如果是申无涯死了,她可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哭出来。

      申无涯做了太多错事,做错事的都是坏人,坏人死去难道也值得让人哭泣吗?

      霍无忧不知道。

      但她会为自己的家公难过,会为霍春来难过,霍春来从今天开始,就没有爸爸了。

      霍无忧走上前,她也想见家公最后一面,这时她忽然被身后的人扯了一下。

      “你上去干什么?”申无涯瞪着他那双牛蛙一样的干净,“上去惹那死人一身晦气吗?!”

      霍无忧看了他一眼。

      如果换做以前,或许她真的会被申无涯吓住。

      申无涯脾气很差,经常用很大的声音唬人,用他那双牛眼睛瞪人,气势上足了,感觉这个世界上就没人能打得过他。

      但十四岁的霍无忧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哪里来的勇气,在申无涯狠狠瞪着她的瞬间,她猛地把申无涯的手甩开。

      她要看她的家公,她要看霍春来的父亲最后一眼。

      那是她的亲人。

      她一反抗,申无涯就生气了。

      申无涯的权威受到了他女儿的挑战。

      于是,他狠狠掐了一把霍无忧的手,“你要干什么?!”

      “***,说了你不听是吧?!”霍无忧越是反抗,申无涯越是要加大力道,像是要把霍无忧的手扯断。

      眼见着家公就要被送进火炉,霍无忧一下急了,哇哇大哭起来。

      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霍无忧吸引过来了。

      霍无忧很少哭出声。

      她小时候是个爱哭的孩子,摔倒了会哭,被小狗吓到了会哭,找不到妈妈会哭。

      但申无涯讨厌哭声,所以,每当霍无忧开始哭,他就会瞪着霍无忧,无声地威胁着她。

      最开始,她并不知道被瞪的含义,申无涯就会用比雷声还要沉闷的声音吼她:“你再哭一声试试?”

      然后,霍无忧就不会再哭了,即使要哭,她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知道,如果她继续放声大哭会有什么后果,但是她害怕,霍无忧很害怕。

      此时此刻,她却在所有人面前哭了出来。

      霍春来转过身,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她,又看了下站在霍无忧身后的申无涯,紧跟着,霍春来把霍无忧拉到自己身后,双眼紧紧盯着申无涯。

      “没事,妹妹,不要伤心了,人都死了。”有人站出来安慰霍无忧,有人低着头偷偷抹着眼泪。

      等待火化完成的时间很长,霍春来悄悄把霍无忧拉到一个角落,霍春来的两个姐姐,两个姐姐的儿女把她们围住。

      “你爸刚刚说啥了?”霍春来好似是叹息着在对霍无忧说话。

      她太累了。

      “他不让我看家公,还说死人身上晦气。”霍无忧止住眼泪,一抽一顿地说。

      霍春来的两个姐姐也叹了口气。

      大姐说:“你家那个也太冷漠了,谁家老人没有走的那天,相互理解下,不行吗?”

      四姐拍着霍春来的背,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

      霍春来的四姐就是霍无忧的姨妈,她今早给了霍无忧一件黑色的外衣,拯救了霍无忧。

      霍无忧把眼泪擦干,都没有听到霍春来的回答,她可能已经悲伤到说不出话了。霍无忧想安慰她,但霍无忧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无忧啊,这些事都不要到处说,我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大姐帮霍无忧理了下头发,“免得别人背后嚼舌根,这样对春来不好。”

      霍无忧依旧没回答,她本来想质问,犯错的明明是申无涯,最坏的明明是申无涯,为什么其他人都还要帮他隐瞒过错?

      但霍无忧无法问出口。

      就像申无涯在家辱骂霍春来,殴打霍春来,把这个家搞得鸡飞狗跳,但霍春来还是要告诫霍无忧,不能把这些事往外说一样。

      他们是一家人。

      他们不能落人口风。

      他们得互相体谅。

      霍无忧深吸一口气,她再讨厌申无涯,她再恨申无涯,她再怕申无涯,她现在都得继续参加葬礼,直到家公入葬。

      火烧了很久很久,久到霍无忧觉得自己快冻得睡着了,霍春来才站起身,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坐上租的车往回走。

      昨晚下了一场小雨,乡下的泥巴地变得一场泥泞,等所有人都下车之后,阴阳先生才念念叨叨地让他们这些肖子孙站到墓碑前面的泥巴地上,开始磕头。

      霍无忧迷迷糊糊地站在最后,迷迷糊糊地被塞了一把纸钱和一片艾草。

      她跟着前面的人把纸钱烧了,又把艾叶丢进火盆里,按照旁边一位大娘的指示,跨过火盆,往灵堂里走。

      这时,霍无忧忽然听见一声轻蔑的笑。

      她回过头。看见奶奶带着她的堂哥堂姐站在不远处的泥巴地里,两个堂哥堂姐看着她踩着稀泥巴的鞋,在笑她。

      霍无忧顿了一下,没管他们继续往灵堂内跑。

      里面堆了一地的谷子,谷子里有硬币,云荒街的习俗,硬币抢得越多,来年越幸运。

      申无涯高傲地站在一边,他不屑争抢这些东西,霍春来倒是刨得起劲,刨了十几个硬币。

      霍无忧来得太晚,一个都没抢到。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些,霍春来抢到了就好。

      来年他们一家人都会幸运的。

      中午的正席,霍无忧的爷爷奶奶,姑爹姑妈还有堂哥堂姐难得坐下来吃了顿饭,霍无忧没和他们坐在一起,她和霍春来最后吃的饭。

      霍春来说:“你要是想回去,你就跟你爷爷奶奶他们一起回去,我这里还有点事,晚上才回来。”

      “你想不想回去?”霍春来问。

      霍无忧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霍春来又说:“你还是先回去吧,你在这反正也没事干。”

      霍春来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找爷爷奶奶。

      但申无涯家里的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找都找不到人,霍春来拉住申无涯:“你妈他们呢?”

      “他们?”申无涯皱了下眉,“他们吃完饭就回去了,你找他们干啥。”

      霍春来没说话,带着霍无忧往回走。

      “妈,我们不回去了吗?”霍无忧紧紧握住霍春来温热的手掌。

      “要回去,”霍春来深吸一口气:“你跟我一起回去。”

      霍无忧忽然在霍春来身上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孤独。

      周围吵吵嚷嚷,有喝醉的乡邦在互相逗趣的声音,有霍无忧的舅舅在和阴阳先生算账的争执声,有小孩子在打闹的声音。

      霍春来牵着霍无忧的手走到最热闹的地方,和霍无忧的姨妈说着话。

      霍无忧安静地站在一边。

      在这一刻,她和霍春来平等地孤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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