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猪》画眉郎

1、我是猪

　　对于诸曜而言，修仙练道提升法力都不是最重要的。作为一头实实在在的猪，吃饱喝好睡暖才是关键。

　　一百六十岁生日那一天，诸曜对人生幸福的定义是这样的，幸福就是想吃的时候有的吃，想睡的时候有的睡，想仰望星空的时候满眼星辰灿烂。

　　他是一头单纯的猪，确切的说，他是一头野猪。所以对于自己能得出这样深奥的哲学理论，诸曜颇感欣慰。

　　也就是在他生日那一天，诸曜因为贪食一脚踏进了陷阱。那不是一个普通的陷阱，阱口有道符压着，任诸曜如何努力，也逃不出结界半分。

　　暮色渐浓，凉风似水，诸曜呆在陷阱里，放弃了挣扎。想起家中温暖的草铺和甘甜的岩水，还有漫山遍野的美味，竹笋、草药、鸟蛋、蘑菇……恐怕日后再也尝不到了，他不禁悲从中来，仰天嚎哭。哭了一刻钟左右，终于哭来了一个活人。

　　那人眉清目秀，书生打扮。见了诸曜，也并不救，而是趴在陷阱边上足足说了一个时辰，诸曜被说的头晕眼花，昏了过去。后来发生了什么，诸曜并不是十分清楚，只记得梦中有一股奇怪的外力突然破除了结界，自己迷迷糊糊借力两腿一蹬，出了陷阱。一阵狂奔回了家，喘了半天才终于相信这不是梦。自己居然逃出来了！

　　不过后来的事情又是一个悲剧。数月后，听说那个书生因为破了结界触怒了商重水，有性命之忧。本着滴水之恩海水来浇的原则，诸曜被老娘从洞里扔了出来，寒冬腊月，开始了漫漫的报恩之旅。

　　只是人海茫茫，诸曜寻了三个多月，依旧没有那书生的踪影。此时的诸曜已经离家万里，只身在外，想要放弃，又怕回去被老娘揍，一脸郁色，无计可施。

　　不知不觉，已入了京城。烟花三月，柳絮满城，贵胄重地，果然气派繁华，景色别样。不过，诸曜一点游玩的兴致都没有。一来他一心想要找到那书生报了恩了了老娘的心愿；二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京城热闹是热闹，却生生透着股邪气，也不知从何而来，只觉得不寒而栗。

　　在街上闲游了半日，一无所获。诸曜失望，正欲离去，路遇强抢民女的老梗戏码。本来是不该他管的，毕竟老娘说人妖殊途，各行其道。无奈那恶霸是为首一方的屠夫，终日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诸曜出手实在是帮亲又帮理。他小小动了动念，屠夫家的百来头肉猪冲破围栏逃了出来，满街疯跑。屠夫气得当场背过气去，民女一家人趁乱跑了。

　　那一日，京城大街小巷到处是拿刀子追杀逃猪的屠夫们，到处是逃猪们撕心裂肺的嚎叫。

　　诸曜指挥着逃猪们突破重围，又看了半日热闹，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日薄西山，夜幕渐沉，街上行人愈来愈少。

　　突然，头顶传来冰凉的声音。

　　“好大的胆子，小小妖孽，居然也敢在我地盘上撒野。”

　　诸曜闻声抬头，不禁看呆了。那人倚坐在柳树枝干上，一袭紫衣，如瀑长发散落，风拂过如指拨琴弦。一个明媚如月的男子。

　　诸曜吞了吞口水，娘类，这厮绝对是妖孽，道行起码千年，千万不能和他掐。

　　“你叫什么？”那男人幽幽开口，声音说不出的悦耳宜人。

　　“诸曜。”老老实实答了。

　　“猪妖？”那男子一声轻笑，“你倒老实。”

　　诸曜忿忿，又不好发作，闷声问道，“那你又叫什么？”

　　“云轻音。”

　　……好吧，诸曜承认自己输了。谁让老娘是大字不识的本分人呢，做人有差距，妖怪亦不能免俗。笑就笑吧，没见过名字土的猪吗？起码他觉得自己的名字比哥哥们诸绀诸非好很多。

　　云轻音轻声一笑，转眼已从树上落下来到诸曜身旁。他凑近诸曜，仔细嗅了嗅，一脸陶醉的模样。

　　诸曜打颤，“你，你干干干什，什么？”

　　云轻音咂咂嘴，叹道，“好久没吃猪肉了……”

　　……

　　诸曜快哭出来了。不会自己就这么倒霉，报恩报到葬身人腹吧。“我，我不不不好吃的，我我是野猪，没有家猪好吃。”

　　云轻音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好看极了，只要他眼里的饥渴不是那么明显，喉咙的吞咽声不是那么清晰的话。

　　诸曜见他没说话，急了，“是真的！野猪肉质没有家猪好，也没家猪肥，瘦不拉几的，吃不了几口肉，皮糙肉厚……真的不好吃的……呜呜……”

　　云轻音大笑，“你把大半个城的猪都放了，让我上哪儿找猪肉去？”

　　“……”早知道就不多管闲事的了，呜呜……

　　云轻音伸手捏了捏诸曜憋得通红的脸颊，啧啧感叹，“其实你的肉质还是不错的，下酒应该很爽口，红烧或是剔骨熬汤应该都很美味。何况一头小野猪，也老不到哪里去，炖汤应该非常鲜美，还健骨养颜，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非常之不如何……诸曜泪流满面。

　　突然扬起一阵阴风，诸曜莫名打了个寒战。云轻音眯了眯眼，松开了手，声音冷了下来，“看来开饭之前还要先做做运动。”

　　诸曜抬头看他，有点被镇住了。云轻音忽而一笑，拍了拍他的脸颊，“乖，等我一下下，马上就好。”说罢一把扣住诸曜后脑勺，吻住他的唇，度了一口气。一股暖流从口腔一直划入丹田。诸曜后退了两步，一时没稳住气息，猛咳了起来。

　　再抬头时，云轻音已经飞出丈外，从腰间抽出软剑，面朝南门，对空画了一个符。符气震开，飞沙走石，云遮残月，风抢寥星。诸曜本能地想要运法护体，却发现自己一丝都未受道符影响。

　　刚刚云轻音度浑浊之气，保住了自己的元神。

　　还没等诸曜想明白，迎面扑来浓烈的尸腐气息，让他几乎呕出来。云轻音的背影纹丝不动，岿然而立。

　　骇人的青色条纹巨蛇渐渐从尘土中浮现出来。它的额头团着阴黑之气，目光如炬，嘶嘶吐着信子，样子非常之不友善。诸曜看着那蛇半天，吞了吞口水，好……好想吃啊。诸曜记得这样肥硕的毒蛇是非常美味的，连皮带肉吃下去，啧啧……

　　就在诸曜想得欣欣然之时，青蛇突然直立起来，开始化出了手足，有了人形，只是依旧拖着一条巨大的尾巴，面目狰狞。诸曜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青蛇，你本该顺应天意按例行事，却因一己私念玩忽职守，祸害一方。葛山门弟子云轻音在此，奉劝你莫要执迷，乖乖束手就擒吧。”

　　说实话，诸曜有点鄙视云轻音的这番正义说辞。在他看来，无论打不打得过，姿态一定要好看，一上来就请对方束手就擒不是有点灭威风吗？

　　不出片刻，他就知道为什么云轻音这么客气了。因为对方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妖孽，而是混合着神力与妖力的魔物。

　　硕大的光球里包裹着两个通透火红的影子，诸曜看得目瞪口呆。他终于明白了老娘所说的高手过招，日月失辉的情景。两方不知大战了多少回合，纠缠得难解难分。诸曜不禁为云轻音捏了一把汗。虽然云轻音面上还是一副从容优雅的模样，但从他的招式和力道看得出来，他已经渐渐落下风了。

　　魔物越战越勇，震耳欲聋的嘶吼声震得路面石子跳舞。魔物忽然一个大尾巴甩了过来，掀起一阵狂风。就在诸曜以为魔物出了致命一招，云轻音必死无疑之时，云轻音唇角微动，默念一声咒文，瞬发之间，先前打斗时埋下的符咒在魔物的手足并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绞得诸曜五脏六腑剧痛，他晕了过去。云轻音趁机一剑刺中魔物命门。魔物怒吼，旋即化烟而去，瞬间就无影踪了。

　　诸曜醒来时，四周一片死寂，月光重回大地，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云轻音跌坐地上，靠着剑勉强支撑身子，脸色死白。

　　“喂，云轻音，你，你怎么样了？”诸曜赶紧上去扶住了他。

　　云轻音一怔，然后灿然一笑，顺势倒在了诸曜的怀里。“好累啊……你居然还没走，也好，这下子补身子的肉不用费力找了。你自己乖乖洗干净了上蒸笼吧。”

　　“……”诸曜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终于还是没有撒手不管。

　　云轻音的身体冰冷似水，瑟瑟发抖，连声音都不稳。逞个什么劲儿！诸曜一边腹诽，一边思量着如何将这一大坨运送到安全地带。

　　云轻音的身子看上去很是轻盈，实则重的要死，和猪没差。这是诸曜背起他后唯一的想法。

　　“喂，云轻音，你别睡，我们说说话吧。”

　　云轻音眼皮灌铅，意识开始涣散。“说，说什么……”

　　“说说那是个什么妖怪，怎么这么厉害。”

　　云轻音想笑，却没有力气，只是牵了牵嘴角。“那不是个妖怪，他是瘟神，咳咳，禺，禺疆的座驾青蛇。”

　　“瘟神座驾？”诸曜有些诧异，“他来做什么？”

　　“青蛇背着禺疆偷偷潜入人间，咳咳，变作普通青蛇，被六岁的小皇帝抓住了，扬言要烤了吃，一怒之下想要发动瘟疫攻击人类……”

　　“那关你什么事？”

　　云轻音笑了笑，“本来是没我什么事，但我是一国国师，咳咳，吃人嘴短……”

　　“你就知道吃！”诸曜气结。有本事救济苍生就别受伤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啊。

　　背上的躯体越来越凉。云轻音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然后就彻底安静了。诸曜松开了他，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他是被毒蛇的毒气所伤。这种毒他见多了，第一次抓蛇吃的时候就尝尽了苦头，后来毒蛇蜈蚣吃多了就百毒不侵了。但云轻音不同，尽管道行高深，到底凡胎□□，又因斗法受伤，耗费元气，若是不治，肯定就没命。

　　“看你还想吃猪肉！”诸曜咬牙。

　　他小心将云轻音放好，然后盘腿坐下，吐纳运气，少时，从腹中掏出一颗发亮的珠子。痛晕过去那一刻，诸曜心想，老娘说的果然没错，硬生生取灵丹果然很痛……

　　数月后，某个不知名的小镇

　　这几天，镇上的居民都在讨论着一个怪异的紫袍年轻人。他是从外乡来的，长得俊美无比，就是喜好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最近人气很高，无他，打从紫袍青年住在这后，访客不断，都是二十几岁模样清秀的年轻人。

　　这不，说话间，又一个白衣男子手持锦盒，匆匆上楼。二楼靠窗雅座，坐着的正是那位紫袍青年。他沐浴在暖日中，一脸宁色，怀里抱着……一头猪。

　　白衣男子作揖，“三师兄，仙丹带来了。”

　　云轻音抬眼，微微一笑，接了锦盒，从里面取出一颗金黄的药丸，喂给怀里的猪。白衣男子看着自己的宝贝仙丹就这样入了猪口，肉疼，面上还是一脸恭敬。

　　猪用鼻子拱了半天，偏开头。又是药丸，老子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乖，”云轻音轻柔地哄着，“吃了马上就能恢复人形了。”

　　白衣男子面色渐沉。这猪，在嫌弃……那是仙丹，练了三十年的仙丹！

　　猪老大不乐意地嚼了，还是觉得难吃。

　　云轻音抬头对白衣男子道，“下次炼药别那么死板，加点水果味什么的，这么难吃连猪都不爱。”

　　“……是。”白衣男子咬牙，转身下楼，顺手将掌柜家的门板拆了一块。

　　掌柜无语问苍天，这个月的第四快门板了！老天，这都是为什么！！

　　诸曜吃了丹药，晒着太阳，渐渐开始犯困。好吧，他承认伤了元神化不成人形是很不方便，还要经常被云轻音拎来拎去，被逼着吃一大堆难吃的秘制丹药，但是被人抱着的感觉也还不错就是了。况且云轻音的怀抱很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用来睡觉再合适不过。他用身子拱了拱，在云轻音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地方，呼呼大睡。

　　云轻音微微一笑，用袖子遮了猪的身体，眯着眼享受这难得的好天气。

　　等回了葛山门，从老头子那里再抢些好的仙丹来吧。这头猪，笨得够可以，居然什么准备都没有直接掏内丹解毒，万一元神碎了，想救都来不及。

　　月老那老小子也是，越老越糊涂，算姻缘居然也会错，让我在京城白白多等了三百年。早知道这时候才遇到，还不如先睡一觉，也省得后来和青蛇打一战……

　　不过，现在也不错就是了。

　　诸曜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觉得一觉醒来，夜色朦胧。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揉揉眼睛，刚想喊云轻音，对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

　　……

　　“啊——云轻音！我又变回来了！云轻音——”诸曜一股脑儿从床上爬了下来，顾不得许多，奔出了门外。

　　没跑几步，被人一把捞住。“笨死了，有衣服不知道穿，光子身子就跑出来，你是猪啊！”云轻音非常不客气地骂道。

　　老大，我本来就是猪好不好……诸曜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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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不对，没穿衣服！！

　　诸曜飞速转身狂奔，进门锁门。云轻音在外面看花赏月，把酒当歌，等得非常有耐心。诸曜磨蹭了半天，终于舍得从屋子里出来了，红着脸，别别扭扭地蹭了过去。

　　“云，云轻音……”

　　云轻音摸了摸耳垂，牵唇一笑。诸曜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果然——

　　“诸曜，我饿了，想吃肉。”

　　“呃，野猪……”

　　“我知道，野猪不好吃嘛。”云轻音笑眯眯地接下去，“算了，看在你也算救过我的份上，我给你一条生路吧。”

　　诸曜无语，你也知道我救过你啊！

　　“这样，你去给我抓一只家养的乳猪回来，一命抵一命，怎样？”

　　诸曜气氛。切，你，你这是教唆同类相残，你……你瞪我干什么，我又没说不去……

　　磨磨唧唧出了门，一直磨到猪圈。诸曜擦了一把汗，同胞啊同胞，道友不死死贫道，只好委屈你们了。你看看你们又小力量又弱，没有灵性多半也无缘修道，早晚都是人类的腹中餐，不如就舍身就道友一回？我保证以后烧泔水给你们……

　　小乳猪睁着一双墨黑豆大的眼睛，巴巴盯着诸曜看。

　　诸曜郁闷，你别这么看我，我怪不好意思的……你……唉，越看越像小时候的自己……

　　小乳猪继续盯着他看。诸曜天人交战，最后放弃。

　　太缺德了！

　　怒气冲冲转身，决定和云轻音一决死战，以死明志。刚回头就看见一脸戏谑的云轻音正幽幽地站在自己身后，顿时气焰下去了一半。

　　“怎么样？选好了没？”云轻音慢悠悠地问道。

　　“呃，这个……”诸曜一咬牙一跺脚，“你还是吃我吧。”

　　云轻音笑，“你说真的？”

　　诸曜破釜沉舟，所幸张开双臂，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给你吃给你吃！红烧还是清蒸随便你！”

　　云轻音笑意更浓，“哦，既然你都这么热情了，我再拒绝多不好意思。”

　　诸曜吐血。

　　云轻音歪歪头，“不如，我们换一种吃法？”

　　第二天早上

　　诸曜一边揉腰一边晒太阳一边后悔，早知道就让他红烧清蒸一了百了了，那样起码还能轮回有个盼头。照现在这种吃法，日日夜夜无穷尽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爱吃猪肉的人真可怕！呜呜，痛……

　　某年某月某一天，葛山门

　　诸曜趴在树枝上，小心翼翼地靠近鸟巢，对着鸟巢里那一窝白花花的鸟蛋吞口水。

　　“诸曜！”

　　诸曜一分神，踩断了树枝倏地一声掉下树来。

　　“痛……”诸曜龇牙咧嘴。

　　小道士撇撇嘴，“你又偷鸟蛋，被三师兄发现你就死了。”

　　诸曜闻言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嘘！人命关天，道长饶命啊！”

　　小道士扬了扬小脑袋，“那你得答应教我捕小雀儿！”

　　“行！”诸曜答应得很是爽快。只要不向云轻音告状，怎样都行。

　　“哦，对了，三师兄让我来告诉你，半柱香内不见你，他就把桂花糕全都吃掉，一点都不剩。”

　　“啊？云轻音在哪儿？”

　　小道士摊摊手，“我哪儿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咯！”

　　开玩笑的吧，葛山门这么大，半柱香时间内找到云轻音，你以为你是十里香啊！

　　诸曜蹭的一下没影了。

　　果然，云轻音正坐在小溪里的岩石上，笑眯眯地冲自己招手，一脸悠哉。

　　诸曜喘着气，直起了腰，擦了一把汗，禁不住也笑了。

　　“来来回回就这几个地方，这么久才找到，你是猪啊！”

　　“……”

　　桂花糕甜香适口，软软糯糯，唇齿余香。头枕着云轻音的腿，晒着日光，腹中满满的，身上暖暖的。十指交错，手心相贴，突然觉得很满足。

　　遇见云轻音之后，诸曜的幸福定义是这样的，幸福就是想吃的时候有的吃，想睡的时候有的睡，想被爱的时候……有人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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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猪到底还是没有报恩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