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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杯茗之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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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室中彻底死寂,只余案上焰火烧得噼啪作响,在韩景脑海中接连炸开。
“杀了他。”元幸真人没等到回应,又复述一遍,冷冷望向他,烈火将她身周虚空炙烤得有些扭曲,“口口声声说要报恩,连这都不愿?”
“真人……”
韩景怔愣一瞬,一动一顿地抬头看她,却没有得到其余任何指示。
他不敢相信这是元幸真人本意,于是又警惕地将目光投向文统,却正对上他那双惊惧到极点的眸子。
“不,家主说我会是下任少城主,你们不能杀我……”
文统显然比他更熟悉元幸真人的脾性。他颤抖着快速摇头,眼中的生机逐渐被绝望蚕食,身为天骄的自傲早已覆灭,目光在两人间无措辗转。
他小步后退着,最终转为爆发全部修为,拼命想要逃远,却在转身的那一刻,身形僵在原地。
噗。
韩景的视野又被一片血红淹没。
铁锈味儿骤然刺入鼻息,他呆滞地抬手,抹去眼睫上的淋漓鲜血,目光随着手指移动瞥向下方,看见因为离得太近,同样被溅满鲜血的白色布衣。
噔。
他没能站稳,向后踉跄一步,松开刚刚被塞回到手上、还在向下滴着连串血珠的解厄,不可置信地望向元幸真人。
咚。
文统双眼大睁,双手还压着丹田处的血洞,试图自救,头颅就这么从断了一半的脖子上,滚了下来,砸落在地。
咚咚。
头颅带着一路鲜血,滚到韩景脚下。韩景强迫自己冷静,但紧绷在神经中的那根弦,还是被这幅景象给轻易扯断。
血在他眼白上漾开,如难以除尽的赤潮,覆住了那潭绿渊。
“为什么……杀他……”
那涌染成了血色的茶水从文统背部刺出,裹着被击碎的金丹碎片,成股落入元幸真人手中茶盏。
茶盏已被烤得极烫,底部呈现出与焰火相同的透红。茶水甫一落入其中就开始沸腾翻涌,血沫浮上又被压下。
白雾升腾中,混在其内的金丹碎片渐溶,浓郁到极致的灵力失去束缚,挣扎着向外喷薄,却最终被茶水拢住,安蕴其中。
元幸真人捋着袖子将茶盏又在火上烤了几圈,抬手指指他:“你杀的。”
这三个字如同利刃,捅进韩景脑海,不住搅动。
他将自生死台来到此处的所有棋步都算过一遍,仍是不解,只能拥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凉恐慌,呆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前一刻还将她视作依赖,现在就能如此轻易地结束他的生命。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借他的身份杀死他。他只是想活着,没人该为此付出代价。
此时此刻,文家想必已经得知文统死讯,而他就死在自己的本命法宝之下。
但人真的是他杀的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与拍卖会上用来做戏的阵法一样,从他踏上圆坛的那一刻,文统,就已经是为他所杀了。
“年少不懂事儿,常与韩自秋往来。就这芝麻大点儿的人情,她都嚼烂了,你又来嚼一遍。”元幸真人很有耐心地用血水溶着那枚金丹,低低抱怨着,“把你混在一堆准备送去天衢的货物里,这个忙我可以帮,但你现在就得把恩给报了。”
金丹碎片完全溶解,血水覆上鎏金般的色彩,被她端离火上,“你在传送阵上做了手脚,将文统带到别处杀害,你们二人从未踏进过云上城。记住了?”
寂静。
元幸真人并未在意韩景闻而不答的失礼,她盈盈握着茶盏,步态从容沉稳,悠悠向韩景走来,见他因为恐惧而全身紧绷着后退,不由发出一声轻笑,“你怕我?因为姨姨杀了他,嫁祸于你,你看不透姨姨想干什么,对吗?”
这番话依旧没有得到回应,韩景被本能支配着想要远离她,直到后背抵在屏风上,退无可退,她仍兀自解释着:“文统在修炼上很有天赋,但他不如你,更不如文盛姑娘。
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不上不下的天赋,他死不足惜。
而且他太蠢了。他蠢就蠢在觉得自己聪明。
刚握住了一点把柄,就想推翻数百年的合作,看不见其中千丝万缕的纠葛,此为失察;轻易相信敌对的修士的话,认为自己能压过对方一头,此为自大;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为己所用,搭建自己的权力体系,此为野心。
其实蠢不可怕,可怕的是有野心、有地位的蠢人。城主很看重贩私生意,让我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教他为人处事,可他悟性太差,太叫人失望了,活着,只能浪费本该给文盛姑娘的资源。”
元幸真人已经行至韩景面前。她身量很高,韩景又因年少,尚未发育完全,此时便只能抬头仰视着她。
“但是他不能由我来杀。呵,城主可喜欢他了。”她玉葱般的手指将茶盏端平,送到韩景身前,等他接过。
韩景怎能不明白此举何意,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接过那汪血茶,更别提喝下。
元幸真人也不恼,将威压稍稍散出,淡然抬手,掐住韩景下颌,将茶盏移至他唇边,缓缓倾倒,没有因韩景的咳嗽干呕而停止分毫,“因为文统和他年轻那会儿很像,他们啊,都一样的蠢。”
血水涌入口腔,浓重的腥甜气息灌满五脏,叫韩景想起随韩自秋修习六爻阵道时,便是这种滋味。
混沌中争相吞噬着自己的生机,将投入秘境的“虫蛊”杀尽,尝遍死亡。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文统还未凉透的尸体,恶心到不断干呕,想用舌头将侵入的血水抵出去,元幸真人就用灵力操纵着,帮他吞咽得更加顺畅。
血水混着金丹溶成的灵力入腹,在元幸真人的辅助下,不受他控制的在丹田处凝成印记。
韩景知道那是什么。他从前用的所有法器、炼制的所有阵法,都会被家族打上这种烙印,用作追踪。
正是因为它的示踪属性,世家弟子如果出门在外遇到危险、需要日后寻仇,或想在身死后为家族指明凶手时,都会尽力留下这种印记。
换而言之,从现在开始,韩景的行踪就会完全暴露给福寿城。
那个以为他刚刚杀了少城主人选的家族。
血水不听话地顺着他两颊流出不少,但元幸真人在感知到印记已成后,对此也不甚在意了,一口气、几乎是泼洒着,将血水全部倒完,“帮我把韩自秋引出来吧,她最舍不得你了。
你都能活下来,她不可能真就那么死了。”
“咳……咳咳……”
韩景被她放开之后匆忙拂去脸上血迹,本能地想要将喝下去的东西全部呕出,可满溢的灵力已经辅助着血水渗入四肢百骸,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能分离出来。
元幸真人在他濒临崩溃,半跪在地上干呕时,已经走回了木案后,坐到梨花椅上为自己端起一盏茶,对着这副场景看了半晌,调笑般开口:“就这么不喜欢姨姨泡茶的手艺?”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剧烈的咳嗽声才渐渐平息,韩景最终还是缓过劲儿来。
他扶着屏风站起,眸子有些发红,直直望向元幸真人,哑声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走。”
元幸真人品一口茶,状似思考,扭头看了眼并不存在的窗户,迟疑道:“我手下的人会追杀你,但办事不力,找不到你……福寿城离这儿有点远,以我的正常速度,两天左右能到。但你杀了文统,城主那边估计会去征用大型传送阵,他修为又比我高,大概……两个时辰就能到这儿。”
“还有,”元幸真人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正了正,贴心纠正了他在理解上可能存在的偏差,“我只是把你塞到一堆货里,不负责把你送出无量仙域。
韩自秋把你教坏了,总喜欢让人赌。可我不喜欢赌,我喜欢看别人赌。
现在,你要不然闹出点动静,要不然就赌一赌,究竟是天衢先放货入境,还是福寿城主先找到你吧。”
元幸真人又小酌一口清茶。
韩景拳头握得发白,呼吸都开始发颤。
原来元幸真人不打算杀他,也不打算放他,而是选择将他悬在生死之间,好能争取出时间,处理他埋在城中,随时会引爆的阵法,顺便再叫他背锅当靶子。
如此来看,他和文统何尝不是一样呢。
竟然自大到以为自己算计好了一切,以为自己能掌控事情的走向,殊不知从第一步开始,就已经在按着别人定好的结局前行。
元幸真人食指在虚空中一划,他身边的空间顿时被撕裂开来,传送入口如剜肉透骨的刀伤,血红的外周包裹着苍白内核,传出阵阵吸力,指引着人走入。
“走吧,带着这印记出去逛逛。
不用想着找别的路子。依现在的情况,若是真想活,就顺着我给你指的路,把局面搅乱了、闹大了,说不定韩自秋那尊菩萨就露面救你了。”
到时好一网打尽吗。
韩景垂下的发丝顺着吸力飘向入口。他没有立即动作,仍是望着元幸真人,连自己都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沉声发问:“真人就这么确定城主没有仙逝?”
元幸真人把玩着茶具,低笑一声,眼也不抬地回应:“你是不知道她年轻时候,光是为了万刃城那几条灵脉,就在嫡系和几条支脉间斗来斗去,假死了三次不止。
她惯会用这种手段,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见得改,得等旁人逼她,才会跑出来,到明面儿上继续跳来跳去。”
说罢,她又看了一眼并不存在的窗户,目光好似已经穿透重重坚壁,越过群山众城,看见从福寿城赶来的那道身影。
“方才是两个时辰整,现在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了。有些布置还需你花些时候呢。”
她将茶盏放置案上,仍眉眼如月,十指交叉看着韩景。
“快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