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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年无业绩,临退开大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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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市处南方临海,入冬时节,落叶刚刚开始堆积在林荫道旁。
距离司真的经纪约到期还有大半个月。
手提袋里的鲜鱼尚在活蹦乱跳,青年边拎着那与他形象不符的塑胶袋步行,边同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吃市场最新鲜的鱼?我熬好汤给你送去……不麻烦,放心吧。很快我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陪你,你别把我往外赶就行。”
用了很久的旧款手机里依稀传来一个女声,和煦温柔,气息却明显薄弱,又在信号传输中被磨损掉一部分,几成一缕飘渺的幽影。
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青年被逗得莞尔。
他的碎发在临港的海天一色之间被吹起,面庞被路灯笼罩上一层朦胧似幻的光华。路上零星有几人路过,忍不住伫足多望了这个人两眼。
青年很快意识到,自己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引起了瞩目,脸上的笑容淡去。
“……先不说了,妈,我到地铁站了。晚点见。”
司真挂断电话,抬手将一直挂在下巴上的口罩拉高,牢牢遮掩住大半张脸。
如此一来,有辨识度的特征都掩埋在灰色调的衣着下,让他得以像电线杆上的麻雀,在城市里隐蔽来去,无人在意。
任谁都很难违心评价司真不好看。他虽不是当下最追捧的那款立体浓颜,一双眼睛却澄澈又含情,像竹叶,乍看之下柔软无害,偏又能轻易将人的心割伤。
因为气质古典,有人说他是黄昏天空里刚浮出的朦胧月亮,有人说他是傍晚时分半睡半醒的黄玫瑰。
他曾是聚光灯的宠儿,花团锦簇。可惜,东风一起,盛筵成空,只留下满地污泥。这张漂亮的脸再没有带来任何价值——除了个别人士圈养他做金丝雀的邀请。
哈,实在可悲。
如今,司真连大大方方将脸展示出来的勇气都很少。
自那件丑闻过后,司真已近三年没接到什么通告,偶尔有些低端走穴,最近的一次是一家小型商场的剪彩活动。若不是老板娘曾当过他的粉丝,过于羞涩的预算又请不到任何其他有半点知名度的人,司真连这一万块钱也不可能赚到。
可惜,那场活动的收效同样糟糕,司真上台不久,台下就传来了议论纷纷。
“居然有人请司真?我还以为他早被封杀了。”
“被请去喝过茶的艺人也能捞到钱,嗐,什么世道……”
“走吧走吧,别杵在这儿,我怕他以为我们是他的粉丝。”
“他哪还有粉丝,就算有也没脸当众支持他吧。”
台上,主持人的耳朵捕捉到那些冷言冷语,表情尴尬地凝滞住,小心翼翼观察对面的司真。
司真面不改色,完全遵照事前确认好的流程,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流畅背出祝福的辞令、剪了彩绸,体体面面地道别下台,反令主持人松了口气。
主持人一早注意到,司真没有同行人员。司真背着一只旧双肩包进门时,休息室的几个人只用余光扫了下,当作是哪个学生走错路。直到目光撞进那张素面朝天却惊艳的脸,失语半晌,才手忙脚乱地准备起更衣化妆。
司真风尘仆仆地上工、利落下班,全程没有一点艺人身段,就像打工人来出个外勤一样简单。就算被人非议,心态也好得让主持人佩服。
主持人不知道的是,对于自己起到的宣传反效果,司真回家后可内疚了好几天。
幸好要退圈了,马上就能恢复自由身。
司真忍不住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自己的计划,蹙起的眉目渐渐舒展。
尽管未知的国度隐隐让他也有些茫然不安,但他不让自己深想,一次又一次预支着这份安慰剂。
工作邀约毫无预兆降临的时候,司真正戴着手套打扫自己的出租屋。
出租屋是母校一个辅导员的闲置财产,看他落得如此凄惨,心软租给了他。房子面积很小,但采光不错,司真承了情,一直悉心维护着各类设施的完好。
“认真的吗?”
电话那边给的消息太突兀,司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甚至怀疑是临离职了,遭人捉弄。
长久无人问津,公司把他的经纪人都撤走了,偶然有工作上门,就由一个资历很浅的经纪人助理直接和司真联系。
助理芳绫说:“真的,我骗你干嘛?你的合约还有二十几天才到期,机会来得正是时候。”
最好真的是机会。司真苦笑:“什么真人秀会请我啊?”
纵使现在真人秀行业如日中天,花样繁多,也切切实实捧红了不少节目嘉宾,但司真很有自知之明。与其招惹他这样一个负评缠身的过气艺人,随便到高校里捞一个素人都要划算省心得多。
他不得不怀着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正是盯上了他的血雨腥风——以互联网的遗忘速度,现在甚至都不太腥了。
“难道全是黑历史选手,走养蛊赛道?”
“……不是。”芳绫被他的脑洞大开噎住。
从实习开始,她就被分配来对接司真,可能是接触得多了,司真又是那种逆来顺受、很好带的艺人,芳绫对司真无法保有什么恶感。
芳绫悄悄看了司真饰演男三号的成名作《祭月亮文》很多次。看到司真饰演的角色在姐姐怀中安然逝去的时候,芳绫哭得眼泪都干了,此后无数次长吁短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要是没出这档子事,他迟早能大红大紫,影圈的天空应该从此多出一轮难以忘怀的皎月,而不是现在这样,沦为水中的奥菲莉娅,一尊死气沉沉的美丽墓碑。
“这是一档旅居类综艺,旨在邀请现在当红顶流的艺人,和当年合作过的搭档重逢,体验不同形式的戏剧,感悟初心。”
“我懂了。”司真深谙中译中之道,“就是把火了的和没火的拉到一起,看大家表面同事爱,背地使阴招。”
芳绫说:“你会不会把节目组想得太歹毒了?……不过,你说得一点没错。”
司真不假思索:“毫无疑问我是那个不红的。可是顶流?我沾得上谁?”
说这句话的时候,司真没过脑子,可话刚脱口而出,一个名字蓦然出现在他心间,那里跟着泛起一股隐秘的揪痛。
但是很轻微。几年以来,司真这颗心早已被摔打出厚厚的茧。
芳绫略带一点激动地道:“当然是凌瞬!”
灰尘在夕照里变成金橙色的雨,司真退后半步。悬浮在心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被一锤定音,一下子坠入更强烈的不真实感。
“凌瞬怎么会答应上这种节目?”
“这个么,不管你信不信,他就是答应了。而且,是在已知搭档是你的情况下答应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咳咳咳——!”司真陡然被呛住,剧烈咳嗽起来,“我惊得都快要出意外了。”
“唉。”芳绫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叹息。
其实,作为业内人士,她现在就能想见凌瞬的粉丝会有多不待见司真。依她看来,法院都没判司真有罪,他却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就算其中真有什么没被查证的污点,藏头露尾又前程尽失,他也吃够苦头了。
芳绫是衷心希望司真能开始新生活的,可她的希望在公司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司真,你知道,这是公司的安排。凌瞬的档期很紧,他的优先级又最高,所以我们要尽快签合同,然后就要准备开始录制了。”
芳绫没有给司真拒绝的余地,司真也就顺从地确认了几句签约细节,结束了通话。
司真方才的游刃有余尽数从脸上褪去。
有一刹那,剧烈的情绪如同海啸席卷全身,最后堵住了他的喉头。肢体没接收到大脑任何指令,仅凭本能放下手中的清扫工具,在窗边坐倒。
那是完全被恐惧攫获的征兆,也是身体以一种痛苦的方式在制造麻木,强制调用他的自我防御机制——又一次曝光在大量的观众面前,无异于再次将自己推到众目睽睽的绞架上。
被恶语中伤、求助无门、被退戏、赔付大笔违约金……
回忆的潮涌卷起一幕幕画面,只要被某个细小的征兆触发,就会像幽暗地狱里狂舞的烈焰和张开的兽口,狂乱地向他袭来,试图将他完全吞没。
司真毫无知觉地坐了很久。
夕阳渐渐褪尽艳色,擦得光亮的玻璃在他眼前装裱出方块的黄昏。隐约有月亮出来,溶解在黄昏里,隔着玻璃嵌在他面容的倒影里,乳白色,淡得几乎无法分辨。
司真很清楚,他没有选择。
他的事业在待爆时一落千丈,手头虽然薄有积蓄,可母亲的治疗花费一天都不能断,他无力承担违约金。
司真只能强迫自己大口深呼吸,将啃噬心脏的毒蛇尽数强行镇压回去,习惯性安慰自己——反正最痛的时刻已经过了。
为了转移思绪,他去回忆凌瞬的脸。
相识那年,凌瞬只有十九岁。
凌瞬家里有一点异域血统,眉骨和鼻梁都高挺深邃,发色和瞳色是纯粹的乌黑。可能有钱人家的男孩子成熟更晚,凌瞬的气质介于高中生和大学生之间,有点稚气未脱的野生感。那是种富有攻击性的帅气,让人下意识以为他不稳定,好像随时就能吐出什么傻话,又像生气了就能霍然起身跟人干架。
但是,被这样的人看着,更容易心慌意乱。
凌瞬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就算掏心掏肺也不难为情。他出身不凡,从不拜高踩低,准确来说,他和什么人都不大亲近,唯独喜欢找比自己大三岁的司真说话。
那时候司真还没毕业,身边亦没有常驻助理,可他需要什么,自己还没想到,凌瞬已经抢在他前面置办周全了。
拍完夜戏,会有凌瞬准备好的点心。冬天司真怕冷,凌瞬就在拍戏的时候抱着他的羽绒服等待,提前在里面贴好暖宝宝。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凌瞬就黏在他身边让他给自己讲戏,有时候还明着霸占司真,把其他来寒暄的人赶走。
凌瞬喜欢他的戏,这点比前面的所有加起来还戳司真的心。在司真不够自信的时刻、需要肯定的时刻,凌瞬总能用极其热烈的欣赏,把那些情绪稳稳接住。
一度,司真有些依赖比自己还小的凌瞬。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司真总在琢磨下一部戏能不能把凌瞬也给打包带走。可是,自他从庆功宴上被当众带走调查那刻起,两人就断了一切联络。
也许他也对自己很失望吧,司真如是理解。
几个月间,凌瞬从未给自己发过任何消息。在最难熬的时刻,司真也想过主动找他,尤其是凌瞬的新片上映,抛出最平淡的一句恭喜作为试探,还不至于超出司真的勇敢。可当他发现凌瞬向自己展示的朋友圈一片空白,只好退出来,装鸵鸟将凌瞬从对话栏里删掉。
风波落定,司真跌落尘泥,一蹶不振。
司真手上的资源不得不令择人选,凌瞬也曾受惠。他运气好又刻苦,竟是一路顺风顺水,拍了好几部大制作,年纪轻轻就二度提名影帝。
只不过,司真根据凌瞬在娱乐圈里的风评判断,他好像长歪了……
据说,凌瞬心直口快,怼天怼地。据说,凌瞬把NG多次的女演员给训哭了。据说,凌瞬连合作过的演员联系方式都不加,圈内近乎零社交。
就连凌瞬的粉丝,都戏称他为“恶犬”,和司真印象里的他全然两样。
至于凌瞬答应和他上同居类的真人秀……
司真只能想到两种可能性:要么,凌瞬和他一样屈服于公司淫威;要么,凌瞬出意外撞坏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