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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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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十年来少见的大雨。
雨水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教一切声响都隐匿在这场来势汹汹的大雨中。天空中发出低沉的雷鸣,刹那闪过几条的闪电你追我赶,将密不透风的黑笼撕出一道口子来。
杨树被风吹得直冲向南方,叶子在风和雨水的拉扯中裂开,露出绿色粘稠的汁液,马蹄重重在泡软的草地上留下凌乱狼藉的蹄印。
穿着夜行衣手持银枪的男人一枪掷出,刀刃没入□□后的声响后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男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从魏清嘉身上抽出长枪。听着气体困难进出时伴着血沫飞溅的声响,歪头给东阳候留下一句善意的劝诫,“若有下辈子,侯爷千万记得莫要再做出这种寡义廉耻——,有违君子之道,强抢兄长之妾的事情了!”
魏清嘉死了。
他飘了起来,冷眼看着下面乱糟糟的一切,看着他为了混出城涂得乱七八糟的脸,是了,那一日他本是想直接出京的。在一片混乱中他听见他娘悠悠叹了口气,像他小时候摔倒弄得身上都是土一样。
“你看你,怎么又弄得身上这样脏。”
……
摇光年的夏末,下了一场好大的雨,东阳候的嫡子在外吃酒,冒雨归府后高烧不止,帝怜,遂令小子入京养病。
天上好像破了个洞,水从黑黢黢地破洞倾灌而下,直直浇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这场大病摧了他不少心神,之前还有几分少年丰盈的面容迅速消减下去,露出属于青年的峥嵘来,一袭白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突然乍响的闪电照亮他鬼魅一般的脸,恍若从地府中爬出的索命恶鬼。
“我叫你去吃那什么花酒!说,又是跟哪些不三不四的一起?”魏清嘉听见声响,漫不经心地睁开眼看着面前暴跳如雷的东阳候以及他后面假模假样拦着的宴夫人。
“诶呀,老爷,嘉儿还小,再跪下去怕是上京都撑不过了!”宴夫人伸出手拽着东阳候的袖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光:要是这小畜生真能死在半路该有多好,如此一来东阳候府就能名正言顺地落入她的平儿手中。
侯爷不出所料被上京二字激怒,上前一脚将人踹倒在地,“明知道这么多人都在盯着侯府,你却在这时间去吃那该死的花酒,给那些秃鹫送上现成的把柄!这么不清醒,就趁着现在好好洗一洗你的脑子!”
作为异性王的东阳候府一直是个敏感的存在,尤其是自从安阳帝姬病逝后,皇帝愈发觉得东阳候府扎眼,偏偏找不到一个好由头发作,这次正好借着养病为理由将魏清嘉叫到京城。
那边的宴夫人还做着儿子继承侯府的美梦,殊不知若是东阳候敢另立世子,皇上立马就会以谋害帝姬,虐待嫡子的罪名将东阳候府收押。这爵位是无论如何都到不了她儿子身上的。东阳候的宠爱不假,他像宠爱一只毛色鲜艳声音清脆的雀儿一样宠着她,周围人对此露出不屑的眼神,唯独她将这一丝来自上位的施舍当成一个许诺。
侯府的继承人只能是流着皇家血脉的,东阳候知道,魏清嘉知道,只有宴夫人在做一个美梦,做一个千秋万代,将所有人踩在脚下的美梦。魏清嘉看着东阳侯朝着宴夫人露出一个看着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的嫌恶眼神,嘲讽地擦去了嘴角溢出的血丝。
“如今皇帝已经下旨要儿子去京城养病,若是没到京城就出了什么意外,怕要治姨娘一个管家不严的罪证。”魏清嘉盘着腿坐在地上,低着头看身下汇成一滩的水,以及其中慌张失措的蚂蚁。
宴夫人又气又怕,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口中呼着老爷要东阳候给自己撑腰,东阳候对上这个儿子的眼睛,那种高高在上,如看着一粒弄脏衣摆的尘埃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安阳如此,她这个儿子也是如此!如此不将他侯爷的身份放在眼里,不将他这个父亲的尊严放在心上!
“老爷,您就饶了嘉儿这次吧!”刚赶过来的墨兰着急地看向侯爷,见他不理便俯身跪下,只听得砰砰几声响,黑红色的血顺着女人的额头流了下来,成为这一方空间最为秾丽的颜色,魏清嘉嗅到空气中的腥气,勉强动了动失了血色的薄唇嗫嚅着,“兰姨……”
东阳候狠狠剜了女人一眼,重重地甩了甩衣袖,“呵!”的一声离开了连廊,身后的宴夫人慌忙跟上,哭哭啼啼的说着自己如何委屈,墨兰顾不上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赶忙跑过去看魏清嘉。
魏清嘉隐约听到墨兰带着哭腔的喊声,“衣服呢,一个个还不知过来搀你主子?小茹,快去屋里取药去……”
雨是冷的,兰姨的血滴在身上是暖的。
魏清嘉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一会是小小的他摔在地上,旁边的安阳帝姬穿着繁琐的衣裙,尘不染身般宛若一尊无悲无喜的人像,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站起来。一会是自己在京城最高的地方,风声猎猎,他看见此生的最后一场雪,掩得满京上下纯白无暇。碧蓝晴空下的角铃发出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的声响,却传不出这方寸之地。
“可否请远兄帮我一个忙?”
最后只有那场雨,落在死不瞑目的他的身上,黑漆漆的天,倾盆的雨,狠狠冲刷在他破了洞的身躯上,仿佛厨子在清洗一块不喜的碎肉,血红的一片泥泞,魏清嘉感觉到了冷,死前他看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魏清嘉冷冷睁开了眼。
他回来了,从幽冥地府,穿过尸山尸海,老天既然给了他又一次重来的机会,他定然要那些该死的人,血债血偿,也尝尝那摧心折肝痛不欲生的味道!
记忆中安阳帝姬冷肃的神色依然平静,“我的儿子,合该舍去一切绊人无用的情感,你流着的,是你先祖的帝王血,是平仑家百战百胜的荣耀,你要像一头狼,即使死也要从那些与你作对的人身上撕扯下最大最痛的血肉。”
屋外的雨依旧下的很大,冲刷着这片罪孽与野心的土地,黑洞洞的天仿佛要吞噬万物,天地间只有这场责罚般滂沱的大雨。泥土里蚯蚓蠕动着露出粉色的血肉在地上爬行,只差一点就要在这水中窒息而死,院中沉寂多时的池塘中死水的味道借着雨水伸出触角直至爬满整个小院。
兰姨娘跪在佛堂,灯火忡忡,照不明人心的野望,屋外的黑更显得此地犹如鬼火幢幢,若神佛有知,为何那虎豺依旧行于雕梁画栋的美宅?夜深了,雨声渐止,柳枝上细密的水珠浇了过路的小虫一个透心凉。
孤冷冷的月亮幽怯怯的升上来了,夜深了。
大概兰姨娘的祈祷最后还是唤起了天上不知哪位神佛的良知,魏清嘉的烧在那场雨夜后几日便消了下去,宴夫人为此气得砸了两三个茶杯。
魏清嘉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歪着头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前她显摆的那套秘色瓷吗?”
上年地方的进贡里有一套难得的六瓣葵口秘色瓷,拢共四色,花瓣栩栩如生,通体盈润。本是给未来侯府夫人的份例,在宴夫人的一番歪搅胡缠使乖弄巧的痴缠下,侯爷无奈将这套瓷器赏给了她。那段日子她是逢人便提,直到撞到兰姨娘,一句“小门小户养的小家子气,怕是从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眼皮忒浅!”便给这事定了个性。只是后面又哭的王爷头疼,连着赏了许多宝贝才转好,这次倒是学聪明了知道不往魏清嘉和兰姨娘眼前晃。
兰姨娘左手托住杯子,右手拿着茶盏剐蹭茶叶,秀唇微张,小口地吹着气,听到这好笑,“她能舍得,自然是叫下人现从厨房拿出几对白瓷茶杯来。”
魏清嘉想着宴姨娘气得不行,但下人还未将茶杯送来暴躁的样子噗嗤一笑,喝了口水评价道,“我倒明白侯爷为什么这么宠着她了,别说,她蠢得倒还别致,哪天去演滑稽戏也能糊口。”
兰姨娘也笑,但想到皇上下的旨意又蹙起了眉,“诶,只是你这次上京我总是担忧。”
魏清嘉倒依旧淡然,反过来拍拍胸膛安慰兰姨娘,“我一没实权二无兵力的,皇上顶多将我扣在京城逼东阳候改立,更何况我好歹叫一声皇舅舅。”他轻轻拍拍兰姨娘的手,“我只担心姨娘,就怕我走之后姨娘身边再无一个贴心人。”
兰姨娘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郎君,喟叹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嘉儿大了,若是你娘还在,不知道该有多欣慰。”
魏清嘉对于安阳帝姬的记忆已经很模糊,比起那个风度礼仪半分不出错的帝姬,兰姨娘更像他真正的母亲。魏清嘉想着上辈子兰姨娘的结局不免有些伤神,大约是他在京城的第二年,他收到一封来自侯府的信,说兰姨娘不久前与宴夫人起了争执,回去当晚便气血翻腾产下一个不到三个月的女婴,自此身子便衰败了下去。
魏清嘉睚眦欲裂,恨不得立刻回到侯府提着宴夫人和她那个好儿子的头给姨娘当陪葬,但他没办法离开京城,甚至连给姨娘上柱香都没有正当的理由。
看着这辈子依旧健康的兰姨娘,魏清嘉忍不住张了张嘴,想劝姨娘跟他一起走,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若是姨娘没有入府就好了。”魏清嘉忍不住看着兰姨娘道。
兰姨娘本是平昌王府的庶女,因为早年受了帝姬的恩惠所以在帝姬去世后毅然以妾的身份嫁入了侯府,来照顾恩人仅存的一点骨血。
兰姨娘正色,“嘉儿这就想岔了,小时候你娘带着你来我王府时,你分不清人,追着我唤娘。我应了,自然就要全这母子的缘分。这么多年,我也早已把你当成了我自己的亲生孩儿,你说出这种话莫不是觉得姨娘不好,嫌姨娘多管闲事了?”
魏清嘉见姨娘生气,又露出一贯乖巧的神色,“我知姨娘宠我,还请姨娘不要计较小子的失言,气坏了身子可是大事。”又卖乖作巧地给兰姨娘倒水锤肩。
墨兰被他逗乐,“前面刚说你长大了,现在看还是一团孩气,就知道这样讨我的欢心。”
“你们下去吧,让我和嘉儿母子两个说说体己话。”身边的仆人做了个礼,口中唱“诺”便鱼贯而出,远远地守在院外。墨兰身边伺候的小茹则利落将一个匣子放在桌上后就转身关门,替主子守在了门口。
墨兰将一枚造型奇特的令牌交到魏清嘉手上,“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但想来不是凡物,你且收好。我本是打算将东西在你成年的时候交给你,这次去京城不知有什么危险……”
说完又从小茹捧来的匣子中拿出数十张银票和地契来,“这都是你娘在京中的铺子和庄子,你拿着在京中也算是有个傍身的。”
魏清嘉将头埋进兰姨娘的颈弯,上辈子他进京的时候并没有这一遭病,去得十分迅速和匆忙,并不知道兰姨娘还为自己准备了这些东西,侯府到京中的所有书信都要细细盘查,他在那个囚笼里还以为姨娘早就忘了自己。直到好不容易在京城壮大了自己的势力跟侯府重新有了联系才知道姨娘走的那么早。
“对了,还有这个。”兰姨娘将一个木制的哨子交到魏清嘉手上,哨子粗糙地让人怀疑是否能吹响,表面却泛着被经久摩挲过的光泽,“这是我墨家的暗卫,遇到事情你就吹响这个哨子,他会来帮你的。”
兰姨娘眼角的细纹在光下更加明显,愈发显露出疲态度来,但她眼神悠远,唇角带着怀念的笑,仿佛面对着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魏清嘉心念一动,有什么他来不及抓住的东西猝然急逝。
送走了兰姨娘,魏清嘉看着桌上的银票和哨子心中五味杂陈,墨姨娘并不知他是故意喊她娘亲来博得怜爱,好叫她在安阳帝姬死后毅然决然嫁入侯府。魏清嘉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可爱,是一个贵女们都会喜欢的孩子,他娘身体不好的时候就跟他说东阳候是靠不住的,要他早做打算,在一个月里接连办了好几场赏花宴邀请夫人们带着小姐来赏。
墨兰当时约十六七岁,整个人细细弱弱的,帝姬说选她也好,不至于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后生出夺权的心。魏清嘉看着墨兰轻柔地给妹妹擦去额角渗出的汗水,伸出手轻轻挠着小姑娘的咯吱窝,笑脸好像不知哀愁的芙蕖花。心念一动,说,就她吧。
兰姨娘走后,东阳候也喋喋不休,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害怕他死在路上导致侯府被问罪,也扔给魏清嘉一匣珠宝和银票,随便地点了一个家生子给他路上作伴。
小童八九岁大,一看就是没怎么吃过苦,白嫩嫩的脸上大大的猫儿眼叽里咕噜的四处张望着,见魏清嘉发现自己的小动作,怂怂地缩了一下脖子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收拾妥当,在一个久违的晴天,魏清嘉带着云书走上了去京城的路,他掀起帘子回头看,侯府门口,兰姨娘依旧站在那目送他们一行,旁边的东阳候背着手在身后,虽看不清表情但想来也是愉快的。
秋日已到,夏日低矮压人的积雨云早已散去,高远的晴空下,侯府周围的栾树悄悄转红,在树下投下一地夏天的碎屑,马车轻轻碾过去,被碾碎的栾华低低怯怯的幽泣,不甘地在车辋上留下一点印迹和半丝香气。
不知哪里来的水鸟从他们的马上上掠过,魏清嘉可以闻到空气中草木的芬芳,风浮动车帘,将这看了多次的市景再次断断续续送到眼前。
行车声,吆喝声,马嘶犬吠,人声嘈嘈 。
云书长这么大从未离开侯府,一路上探着头不停往外看,嘴里不停感叹着,马车北上,穿过炒栗子味道的人群,踏过炊烟袅袅的村落,行于牧草疯长的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