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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鬼婴传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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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间本是不上锁的,因此属于探长的这把钥匙只有在碰到大案要案时才会拿出来。胡雪松新官上任,也是头回用,故而稍微耽搁了会儿才打开了门锁。
胡雪松听见了几许声响,以为是齐小姐在叫他,可一回头却发现她正与佣人堪堪比肩而立,刚刚放下的手更不知上一刻落在哪里,二人的姿态怎么瞧都有些怪异。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此揭过脑中飞过的絮语,腹诽了几句齐小姐待下人真是随和,便抬头推开了里间的白色木门,扭过身子请扶枝入内。
方才杏眸间的异动早已寻不见,一汪深潭仿若从未有过情绪,扶枝越过邓和与胡雪松,径直走入里间。邓和因方才的宽慰之言略感松弛,小跑几步跟上款步前行的扶枝,一副十足的媚上派头。
法医室里间比外间小得多,陈设极为精简,并未摆放什么桌椅板凳,一整个粉刷得白惨惨的屋子里,不过就一张冷冰冰的金属台子与依墙而设的六屉太平柜而已。
邓和还在打量时,扶枝却直直地走向二号柜,如有感应似的停在抽屉柜前,回头看向胡雪松。
接收到眼神的胡雪松后脊一凉,自打见这位齐小姐第一面以来,他就一直有种心有余悸的感觉。她刚才更是精准地站在了存放齐嘉澍尸体的柜子前,那阴恻恻的眼风扫过来的一瞬间,胡雪松仿佛看到了家中书房里还未收起来的聊斋,自己翻到了尾页,无端生了篇新的精怪故事出来,插图赫然便是眼前这位的样子。
扶枝根据在门外“看”到的蛛丝马迹,直接站在了二号柜前,正等着胡雪松续上下文,结果就看到了他那一直弓着腰的谦卑姿态霎时烟消云散,如同傩戏里面的偶人被提了起来,背一下就挺得板正极了的,僵硬了片刻后才避开她的眼神,向远离她的一侧偏着身子拉开了二号柜。
邓和在后头看得真切,不禁露出几分鄙夷神色,向着扶枝挪动了半步。
拉开柜屉的那一瞬间,一阵冷气直冲面门,胡雪松打了个寒颤,没觉出什么来,可扶枝却莫名蹙眉,抬手挥散脸侧停留不去的凉意,没有立即向尸首看去,而是在洋装裙摆的遮挡下手指微动,一道微弱的绿芒一闪,随后邓和手中就被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一片叶子。
还不待邓和反应过来,扶枝就对着胡雪松摆出了一副娇蛮大小姐的样子:“屋子这么小,你堵在这里让我怎么看我叔叔,快去外头等着!”
虽然语气生硬得很,但仰头的姿势同邓和印象中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如出一辙。
饶是对齐小姐的突然发难感到诧异,但总归是叫她看一眼尸体便能打发走了,胡雪松便也没计较太多,略微嘱咐了几句不能触碰尸体之类的话,便退到里间门口处瞧着她端详齐嘉澍。
或许是她每一步都让胡雪松出乎意料,此刻见她安安静静地扶着柜屉边缘、俯身看着齐嘉澍青紫色的脸庞,竟让胡雪松本来压在心底的疑问又冒出来了——她真的是齐家人吗?
当沸水表面出现一个炸裂的水泡时,便会有更多的水泡争先恐后地冒出。
可扶枝没有给胡雪松深思的时间,她只对着齐嘉澍的尸体看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将柜屉关上,转身向门外走去,路过若有所思的胡雪松时还递了一个冷漠的眼神过去。
胡雪松心底那第一个沸腾的水泡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看着扶枝带着邓和施施然地走出里间后才发问:“齐小姐这便……看好了?”
“不过是确认下我叔叔的状态好和家里交差,还需要从头到脚看个把时辰才够吗?”
又是这种不可一世的反诘,胡雪松心里暗骂几声,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分毫,只憨笑一声算揭过,回身将里间的门又锁好。
胡雪松正盘算着一会儿要嘱咐这位无法无天的齐小姐不要留宿齐宅,一回头就发现法医室里空无一人,若不是方才半掩着的外门此刻变成敞开的,胡雪松还真要怀疑今早这一堆事情是否真切发生了。
无端又想起了家中那本摊开的聊斋,胡雪松耸了耸肩,觉得刚才柜屉打开时的那股凉气从脚底一路攀上了后脊,现在才叫他生寒。
不管胡雪松如何做想,此刻扶枝与邓和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巡捕房,走出站岗的巡捕视线范围后就挑了条七拐八拐的小路,往却愁茶馆而去。
卸下了随时随地要卑躬屈膝的小厮做派,邓和显得随意了许多,与机械行进的扶枝并肩而行时,时不时带着探究斜睨着她的眼睛看。
“你贼眉鼠眼地在做什么?”
她早就察觉了身旁这个人做贼一般的举动,不过也没碍着什么事儿,便由他去了。直到方才他因偷看地太过专注,差点撞到路边休息的黄包车夫后,这才忍不住有此一问。
邓和与那车夫连声道歉了后,拉着扶枝往前快走了几步,才掩着嘴小声地回答她的问题:“你的眼睛……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吗?”
异于常人这个词扶枝很久没听过了,许多尘封的记忆也因为这个词而变得鲜活,不过当下并不是怀念过去的好时机,扶枝看向邓和满满都是好奇的双眼,嘴角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当然不是我的眼睛有问题了。”
这个答案显然不足以让邓和信服,他只当是扶枝不愿意对他言说其中奥秘,毕竟二人前一日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若不是昨日的乌龙,二人本该一辈子不相识。
扶枝垂眼权衡后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再抬头就看到面前人郑重地点点头,而后陡然加速,三步并作两步地推门进了不远处的茶馆。
姬明远已在茶馆里等了一上午,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厅里擦拭着他的枪,听见有人大力开门的声音下意识地举枪瞄准,见到是兴冲冲的邓和才略有遗憾地缓缓放下,嘀咕了句:“终于回来了。”
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耷拉的眉眼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你们去了这么久,想必是成功见到尸体了吧,怎么样?”
扶枝跟在邓和后面进了茶馆,院门在她进入后的一瞬间严丝合缝地闭合,俨然是一副准备与二人密谈的样子。
“尸体与我想的有些出入”,扶枝慢条斯理地走入茶案里侧,熟练地从旁侧储水的缸中取水,放在炉上加热煮沸。
檐下不停滴落的水滴规律地滴落在缸中,一时竟成了此间唯一的声响。
“你原本是如何推测的?”
邓和想起那双泛起碧色暗纹的眼眸,还有昨夜在齐宅里那股无端刮起的罡风,不由得再次定定地看向扶枝。
扶枝缓缓开口:“世上超乎寻常的存在有很多,常说的便是妖、精、怪、鬼四种。”
随言,扶枝拿起四个白瓷杯排成一横放在三人面前,依次点过去解释道:“地反物为妖。其中似人而非人为精,有别于人的为怪,二者皆有自然之物所化,区别实则不甚分明。而鬼,则的的确确的与之不同,乃是人死后所化。此案盛传正是鬼婴索命。”
邓和放在桌上的手探向袖中,指缘轻轻摩挲着其中塞着的本子和钢笔,回想起他在撰写报道前,曾与齐宅旧仆打听过一些往事,或与这个“鬼婴”有关。
他虚点着代表鬼的那只白瓷杯说道:“其实在写稿子前我拜访了齐宅之前的仆人,他们告诉我实际上鬼婴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早在去年,齐家宅子里便有了类似的传闻。”
“齐家人丁凋零,他家的少奶奶去年好不容易怀上了一胎,家里人如珠如宝地护到临盆,却在九月末诞下了个死胎。自此以后,齐宅下人就经常不分白天黑夜地听到后宅有婴儿啼哭声,私下里都说是这死胎去时有怨气,化作鬼魂前来索命。”
姬明远听得眼中放光,侧过身来支倚着桌子,聚精会神地等待邓和后言。
“虽说鬼行事难以度量,但是总归是愿意黑夜出没的,怎得这鬼婴就怨气这么大,叫它白日都敢现身?”
扶枝于此事上是行家,敏锐地点出邓和话中不寻常之处。
只见邓和赞同地点头,然后继续说道:“齐家下人的话不可尽信,这些爷叔嬢嬢们都被吓破了胆,怪事出现后没几天就从齐家辞工回家了。奇怪的是,这些下人们回家后一直被齐少爷派人严密监视着,直到惨案发生之后。”
炉上煮沸的水咕噜出声,打断了扶枝的蹙眉,她将水壶从炉上取下,却没有心思沏茶品味,只是搁在一旁,同二人继续讨论道:“方才法医室内的冰柜,除去齐嘉澍的尸体外,其他柜屉里也都是齐家案的尸体。一男一女两位花甲老者,三位年轻女子,身上伤痕都与齐嘉澍如出一辙。”
邓和自觉地不去深究这些线索的来源,只是略微思考后接上扶枝的话:“齐宅有几十人遇害,能被巡捕房谨慎收敛保存的应当是齐家里最有话语权的几位。两位老者应该是齐老爷和齐太太,三位年轻女子我猜应当是齐嘉澍的妾室。”
“没错,所以这里还少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齐家少奶奶。”
扶枝和恍然大悟的邓和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个名字,而姬明远却是挠了挠头,瘪着嘴不大明白地嘟囔着:“那现在要怎么做?”
只见面前的女子罕见地有些迟疑,语气也迟缓下来:“我在齐家宅子里看到了些不寻常,包括柜屉里的其他尸体,气息也极为混浊,能‘看见’有非人之气流转。但齐嘉澍的尸体却未沾一丝怪异,胸口被切口平整地剖开,里面的心已然被掏走。”
这么重要的细节居然现在才被以漫不经心的语气吐露出来,显然身负神异之力的扶枝下意识地忽略了两位“凡人”的身份。
“其他的尸体呢?”邓和语塞过后决定不和这个总在某个奇怪的方面显得有些木讷的“奇人”纠结,直接详细询问下去。
果然,扶枝摆出了一副茫然的表情,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男性老者的□□、女性老者的双眼、三位年轻女子的双手,都已残缺,但与齐嘉澍整齐的伤口不同,他们的伤口都像是野兽撕咬所成,非常不平整。”
至此,三人齐齐沉默了。无论是鬼婴嗜亲,还是别的什么在作怪,尸体的异常之处都显示出了它对齐家人不同的怨恨——尤其是齐嘉澍,为什么被挖走了心,是鬼婴怨恨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吗?那它的母亲呢,它对它的母亲做了什么?
无言中,只有炉上的火烧得旺盛,晃动的光影在渐暗的天色里清晰地映入了三人各有所思的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