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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山巅一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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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从扶枝竖起的拳心流出,从大颗大颗的殷红液滴逐渐聚成汩汩细流,恰好全部被半空中悬浮着的凝魂盏接住,状似茶盏的形体在光照射下忽隐忽显,鲜红的色彩却在进入其中的一刹那隐去行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顷,盏沿漫出些许红痕。扶枝见状将紧攥的拳头打开,平摊向上,从巫昭的袍子上随手撕下一条布带,将取血的掌心牢牢地捆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扶枝才将悬空的凝魂盏一提,向屋外走去。
此山独立小岛之上,从山顶远眺,东见蔚蓝如镜的海洋,西望曲折无边的沿滩,小岛与陆地有些距离,与余京郊外的梅山更是有个百里。
要带巫昭回余京,恐怕必须要过蛊雕一关,而与蛊雕这极难避免的一战,扶枝孤立无援。
扶枝不喜欢这种感觉,虽然她也不太懂所谓不喜欢是什么,但姬明远曾告诉她,心头烦躁的时候或许就是不喜欢,那么按照她现在的躁动程度,应该是极度不喜欢这种局面了。
尽管她不是凡人,但这副躯壳实则与凡人无异,茶馆中常年的怠懒让她的身体实在算不得健硕,方才的失血此刻已经显露出弊端,轻微的眩晕感让她决定速战速决。
并乌木簪引血,以参天古树为纸,流淌的鲜血在崎岖的树皮上留下了力透表皮的痕迹,弯弯曲曲,好像一团没有意义的图画,可但凡仔细端详,就会被其中喷薄而出的古意摄住,意识不断下坠,直到被吸入另一方天地。
一连炮制数个血箓,直到凝魂盏中的鲜血消耗殆尽,扶枝才有些气虚地滑坐在地上休息。
“真是麻烦,”她低声呢喃,抬手将散落的长发重新簪起,“回去一定要让姬明远再给我多贡些念力,这一趟可亏大发了。”
抚着整齐的鬓角,扶枝抬头看了眼天边正耀眼的太阳,估摸着时间距鸿门的三日之期所剩无几,不待嘴唇恢复血色就撑着地面踉跄起身。
五棵染着她鲜血的大树,正和她五感相连,此时受她影响突然无风自摇,抖落下许多尚翠绿的树叶,未落地时便收到牵引,自各自方位同向隐藏的阵眼聚起,直到齐齐消失在某个点时,凝魂盏才隐隐约约地露出身形。
包含着强大规则之力的阵法,加上内置小天地的凝魂盏,辅以血箓,只要现在蛊雕的力量不足上古时代的十之五六,扶枝便有信心与之一战。
拖着有些沉重的身体再次推开了巫昭小屋的门,扶枝逆着光再次打量着这个屋子,每一处摆设中都灌注了巫昭对摆脱齐家后的向往,可令人惋惜的是,她费尽心思逃脱齐家后,却还是没机会步入这梦想中的自由生活。
脚步放轻,扶枝挪到那张简陋的木床上阖眼休养生息。这是大战前最后的时间,山中充盈的灵气补充了她超额消耗的部分,新叶鞭早早化形,在她伸手可得的位置蠢蠢欲动,但失血带来的虚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缓和的,好在这番心血不会浪费,阵法能发挥的作用,要远比这些鲜血在她体内运转来得有用。
不过是分神须臾,猜想那两个聒噪的男人此刻慌乱的片刻工夫,桌上趴伏着的巫昭便逐渐有了声响,迷迷糊糊转醒时还摸着后颈处轻声呼痛。
“醒了?”
扶枝毫无鸠占鹊巢的自觉,看到主人家醒了之后还是靠在人家的床上没有动作,直到巫昭想起昏迷前是扶枝突然出手袭击了自己,防备的架势再次出现时,她才施施然起身,走到巫昭面前,伸出手。
“走吧,后面的故事,有个人或许比我更想知道。”扶枝脑中浮现出邓和在听谢叔讲述时的神情,十分确定地说出这句话。
巫昭的命一向由不得自己决定,从她踏出巫族密林的那一刻起,就是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
她从与这群莫名找上门来的陌生人打照面的第一刻起就知道,他们不是巡捕房那种酒囊饭袋,不是为了表面的答案而来,而是真真切切地想要一个真相,一个从头至尾都浸着痛苦的真相。
什么鬼婴,什么至毒,都不能拿来搪塞他们,起码是不能拿来搪塞面前这个神秘的女人。
巫昭像一朵正在凋零的花,明明窗外就是明媚的阳光,可她却不可阻止地走向衰败与灭亡。
“好。”
许久,久到扶枝马上就要强行动手拉走她的时候,巫昭终于抬起她那颗乱糟糟的脑袋,碎发之下是一张轻快的笑脸。
“看来我与简单幸福的生活终究无缘,”随着扶枝走出屋子,巫昭站在小屋门口看了它最后一眼,“不过,拥有过,也算值得了。”
门扉重重地合上,扶枝刚想叫她先行安抚蛊雕,不料这头巨兽却先于二人一步,察觉到了巫昭的去意,又是一阵搅得人五脏六腑都要移位的婴啼声,从山峰另一侧快速逼近。
阵法瞬间被激活,从树干上传来的感觉让扶枝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迅速地拉着巫昭避至石壁后。
蛊雕因感受到饲养者试图割离因果离开,情绪十分不稳定,狂躁的叫声让巫昭捂着耳朵跪倒在地。
扶枝无暇顾及她,迎着蛊雕的方向就冲了过去。
新叶鞭早就化作实形,战意十足地附在她虎口处,鞭尾正随着扶枝踏风而行的步伐在空中舞动,伸展的身姿下一刻就欺身上前,卷住前侧某棵高树伸出的枝条,接力将扶枝向上一拉,躲过蛊雕头上双角的突袭。
蛊雕见一击不成,爪子紧紧抓地,在扬起的尘土间停住向石壁冲撞的势头,调转方向又朝着刚刚爬上树枝的扶枝奔去,瞄准时还看到这个渺小的人类对自己挑衅一笑,巨大的身躯积攒的怒气更加浓厚,行进速度猝然提升,莽撞地刮倒了周遭许多树木,这一来一回,场上能完好地立住的高树唯有扶枝画下血箓的那五颗。
扶枝单手扶着盘虬卧龙的高树,气定神闲地看着蛊雕不断逼近自己,不断逼近五木化灵阵的阵眼,原本因失血而略发苍白的脸颊,也在声如擂鼓的心跳中变得红润,眼眸中闪着势在必得的精光。她下颌微抬,不断估算着蛊雕距离阵眼凝魂盏的距离。
十五步...十步...五步!
掌心顷刻炸开刺眼的绿光,顺着与她相接触的树干流淌进血箓深刻的笔划中,如同一抔清水汇入了干涸的河道,眨眼间,五棵高树的上的符箓连同地面上相连的纹路就亮了起来,繁复冗杂的线条浸润着扶枝的血,再加上源于天地自然的灵力,致使蛊雕从踏入阵法的第一刻起,就失去了逃走的机会。
五指收拢,扶枝像一名老练的傀儡师,毫不拖泥带水地拉着丝丝入扣的灵力丝线,将陷入阵法的蛊雕强力逼入凝魂盏的小天地。
当蛊雕感知到自己逐渐偏离方向,正在不受控制地向一个虚影奔去时,慌乱地想要调整方向,但为时已晚,它距离那危险的盏口只剩下最后一步。
“不要——”
好不容易从蛊雕叫声的影响中恢复过来的巫昭,转身过来后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蛊雕不可逆转地消失在虚空中,轮番闪烁着红芒与绿芒的奇怪阵法缠住了它的每一根羽毛,将它拖进了一个瞬时出现的巨大茶盏。遮天蔽日的茶盏此刻承装的不是茶水,而是她的阿妹。当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时,已经什么都阻拦不了了,茶盏上绘制了众多的纹样,每一道颜色都给她十足的危机感。
她知道这不是凡物,蛊雕也不是,自己与扶枝亦不是。她从在梅山里捡到蛊雕的那一刻起,其实心底就对蛊雕的终局有所担忧,巫族的典籍中曾经记载了这种奇怪的大雕,栩栩如生的画像下是用朱砂标注的警示字样,可巫昭总是想着赤红字样下另外的标注——祖先曾于鹿吴之山与其结缘,性忠诚。
尽管它在她最灰暗、最绝望的时候出现,被她饲养、被她利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杀孽,可自己却总是私心作祟,想要留下这个唯一全心全意对待自己的小兽。
“我才是最大的罪人...”不怪族长将齐嘉澍多留的那些时日,也不怪他的贪婪与诱惑,更不怪齐宅众人的漠视与欺辱,都怪我,都怪我....我才是最大的罪人!
巫昭跪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可嗓子里却一声哽咽声都发不出,木然的眼神定定地望向蛊雕消失的位置,脑中走马灯似的回放起从初遇到相处中的各种细节,手掌不断攥紧,直到指缝间有点点殷红渗出。
蛊雕带来的威压消失殆尽,扶枝一身轻松地走向巫昭,却在看到巫昭表情的时候变得迟疑。
她曾无数次看到过这种表情,比茶壶大不了多少的脸上粉饰着月光一样惨白的神色,与果仁一般大小的眼睛里变幻着不同的苦痛,四肢僵直在原地,整个人如遭雷劈——也许是被从内里彻底粉碎了信念。
扶枝疑惑地停在原地,明明事情已经结束,因巫昭而起的可能会为祸人间的因果也被扶枝解决掉了,她怎么反而比之前听到自己要抓她回去时更不开心了。
耀日隐藏了踪迹,梅雨季的重云再次盖了过来,阴郁的天色让巫昭垂着的面庞神色不明,扶枝瘪着嘴站在她面前,端详了许久。
“我不懂你现在在想什么,但是你必须跟我回去。异兽不属于这个时代,所以它有它该去的地方,你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以按照这里的法则,你也有你该去的地方。”
“我帮不了你太多,但是还是那句话,你的故事,或许有人愿意倾听。他有一杆笔,我看过,那是能写出针砭时弊之言的笔杆。你的苦,你的痛,你一切我理解不了的情绪,都该在大白于天光才是——不要叫亲者痛仇者快。”
眼前无端掠过那日从邓和袖管里掉出的几页稿纸,上面的字字句句,扶枝都记得格外清楚,其中一句尤为振聋发聩。
“我辈中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