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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却愁茶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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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月份的余京像是浸在一团湿气里,叫连绵的阴雨盖了个正着。细碎的雨帘笼住整个赭水往南的湿润地带,时人口中说的黄梅雨,便是如此了。
小巷里的雨便是在这时候晃晃悠悠落下的。久居余京的行人多是有经验的,见天公将脸一阴便撑开了伞,那些刚来此地的外乡客并上匆忙出行的粗心本地人,便组成了街上掩面遮头乱窜躲雨的一行风景。
——邓和就是其中之一。
他扯着袖子挡在眼前,另一只手紧紧捂住长衫的衣襟,衣襟之下则是他此行要送去报社的稿子。
不是他不想拿伞,而是这篇稿子必须尽快提交,实在没空再耽搁了。”邓和在最后的时间里堪堪将刚收集到的最新消息整理好,添加进初稿内,又飞快地誊抄了一遍,然后直接夺门而出,希望能赶在主编下班前将稿子交到他眼前。
尽管邓和用了最快的速度抄近道向报社跑过去,可还是被不讲道理的梅雨拦在了报社不远处的巷子里。眼见衣襟已经逐渐被雨滴打湿,邓和盘算着,如果就这么强行跑过去,想必就算是能及时交到主编手里,也只不过是一沓字迹模糊不清的软烂纸张了。
在飞速地权衡利弊后,邓和决定先找个地方避雨。只一抬眼,他便看到这条巷子里不远处有个民居挂了牌匾,像是这里的主人半住半经营的样子,一时也不做多想,低着头径直往店里跑过去。
眼前被雨水糊住了视线,匆忙赶路的途中还撞到了一个前方同向前行的路人,邓和口中连连抱歉,脚下却一刻不停,遮着眼睛快步跑进那棕色木门内才停住,立在小院屋檐下狼狈地抹了抹脸上的水渍。
小院往内是个户门洞开的小楼,一楼厅堂内摆了些木桌长凳,见到这些,邓和才想起刚才在外匆忙瞥见的牌匾上写着的是“却愁茶馆”四个大字。
既是开门迎客的茶馆,邓和也就不觉得唐突了,放心向内走去,进到厅堂内扬声道:“店家在吗?”
邓和此刻没瞧见的是,他方才进来的深棕色院门竟无风自合,而外头原本瞧着古朴淳意的牌匾也在一瞬间变得黯淡无光,变作行人轻易不会注意到的破落模样。
对此一无所知的邓和正扫掉身上的雨水,落座于茶桌前的长凳,打量着四周陈设,等着此地老板或是伙计前来招呼。
此间不似开在街上的茶铺,既没有能容多人同座的大方桌,也没有半分茶香,只是孤零零地在不大的厅堂靠内侧的位置设了一张长案,容主客对坐。这般陈设,不像是开门迎客的茶馆,竟像是那些有格调的人家里单独设立的茶室一般,只是一家人闲来茶饮或待客之地,所以一张茶案便足矣。也正是顺着这般感觉,邓和发觉这厅堂并不大,旁侧有一红木楼梯,真正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在二楼也有可能。
还不待邓和将脑中闪过的疑问捋清,楼梯转角处突兀地出现一人影,人影的主人没现身,只是站在被转角遮挡住的楼梯上,任凭人影在阴沉的光下模糊不清。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茶馆今天休息。”人影的主人一开口便能听出是位年轻女子,语气平淡沉稳,同时也代表着话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邓和探究地微微向前探身,视线却依然越不过转角,便就此作罢,只是温和开口:“不妨事,掌柜的只要容我在这儿避会雨便好了。这外头的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我带着要紧的东西,怕被雨打湿了,只能进来暂时避一避,打扰掌柜了。”
虽然看不清楼梯上那人的表情,邓和的直觉却告诉他,那人在听完这话后不是很愉快,只是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赶人罢了。
邓和微微屏息,回想起这条巷子好像是住宅居多,没什么开门做生意的能再让自己进去避雨了,便只能寄希望于这茶馆的老板是个和善人。
半晌,那人才开口:“好吧。不过雨停了你就得赶紧走,我这里晚上要盘账,不方便有客人在场。”
邓和连声谢过后坐在茶案外侧的椅子上,将怀中捂热了的稿子拿出来再三检查过后才作罢,空出些闲心继续仔细打量这茶馆。
不过眼睛刚转了一圈的功夫,外头的院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穿着短衫的年轻男子伞都来不及收就快步走了进来。他眼神凌厉,眉角处还有一个一寸长的疤痕,看着就不像是善客。
“阿枝,阿枝!”这个人对茶馆好像很熟悉,口中喊着名字就毫不停顿地越过起身准备阻拦他的邓和,径直向楼梯方向走去。邓和刚想跨步过去拦住这人,却见楼梯上有人现身应声。
“我就想趁雨天睡个觉,这叫一个不安生,一个两个的都来扰我清净。”
楼梯上下来的女子面容看起来极为年轻,干净的圆脸上挂着一对杏眸,若不看其沉稳目光,或是要将她错认为邻家妹妹。饶是她口中话语颇为冷淡,眸光中也是古井无波,分辨不出一丝准确的神色,只在站定后捋了捋身上藤萝色的旗袍,立在距厅堂几层台阶的楼梯上,瞧着冒雨而来的年轻男子。
被唤作阿枝的茶馆主人抱着臂开口:“姬明远,如果你说出来的事配不上你这种大呼小叫的态度的话,我会把你打出去。”
姬明远一改进院时凶神恶煞的样子,神态变得放松而随意,顺手将滴着水的伞搁在了台阶旁,带了几分安抚的态度对面前人说:“这不是有事着急找你吗,门里催得紧,父亲就叫我来找你帮个忙。”
邓和听着二人说得有来有回的,一看就是相熟之人,便将跨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悄悄地坐回长凳,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暗叹了句倾盆大雨还是不肯就这样停歇,便只得歇了避开二人私人谈话的心思,垂下头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希望二人可以权当他不存在,莫要赶人才好。
在邓和察言观色的时候,扶枝也瞥了邓和一眼。鸿门所求之事,想来是不便有外人在场旁听的,看他本是有眼色要离开的架势,却不知道怎么又坐了回去,扶枝见状便只得开口谢客:“这位客人,我这边有些私事,不方便外人在场,麻烦你到旁处避雨。”
说完,还眼神示意姬明远将他带来的伞递给邓和。
邓和也是求之不得,他这趟本就是要赶快去递交稿子的,齐宅的诡案如果不赶在这期报纸印刷前报给主编,就算收集到了再多的线索,也难以赶在巡捕房胡乱定罪前救下这位无辜老仆了。
想着那位巡捕透露这些消息时的神色,他便不敢再耽搁,连声道谢地接过伞,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放到茶案上就快速撑伞离开了 ,心中还不断盘算着方才在茶馆耽误了多少时间,虽然还是迟了点,可主编也有可能被这场大雨拖着还没下班,自己还是有机会赶上。
不管邓和此行是否顺利,扶枝只是在成功打发走这个碍事的人后重新将目光放回到姬明远身上,迈步走下了最后几阶楼梯,坐到了茶案内侧的主人位上,慢声道:“说说吧,姬叔那头遇到什么事了。”
姬明远的面色随着外人的离开与扶枝的询问而严肃起来,落座后将麻烦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全盘托出。
原是姬明远同父亲姬恒一同为码头帮派鸿门效力,姬明远领门下七堂之一的天玑堂中副堂主之位,而其父早年间便为门主所赏识,一直跟随门主,为其出谋划策,是为军师。此时来寻扶枝,乃是因常与鸿门往来的南北货商人齐嘉澍出了岔子,齐宅上下几十号人在前日夜里暴毙宅中,死状可怖,传闻是做了亏心事半夜鬼敲门。
扶枝听完姬明远的简述,沉吟片刻才询问道:“既是友商暴毙,又与鸿门何干,更与你们父子二人何干?”
姬明远苦着一张脸哀道:“我的姑奶奶啊,你也不是不知道鸿门做的是码头生意,人脉比我们命都重要。这齐家人在赭水一带有些势力,与鸿门合作有些年头了,我们老大也是最近才同他家人有些许不愉快。就这么个档口,齐家人就都死光了。现在外头都在传是我们老大不顾情义杀了合作多年的兄弟,码头上闲言碎语也多了起来。龙虎帮那帮狗腿子一向和我们不对付,现在更是不遗余力地大肆宣扬齐家事,要是再耽搁下去,我们鸿门真要改名叫龙虎帮手下败将了。老大直接被气得头风病犯了,怒气冲冲地叫我爹三日内查出个结果,然后就卧床养病去了。”
姬明远说完,还叹上三叹,做足了苦主的姿态,偷偷抬眼观察,发现扶枝神色没什么变化后才恢复正常,只不过神色还是很纠结:“我爹本来是不想麻烦你的,知道你这里做事有很多规矩要讲,不过这件事真的是太诡异了,老大又让我们三天时间查个明白,还得避开灰狗子,难上加难。所以我爹寻思这等诡事还是得寻懂行的人来做,这才叫我来求你。”
扶枝不置可否,只递了句:“确定不是人为?”
姬明远见扶枝口风松动,忙接上话:“八九不离十。”
扶枝看向外院,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不过地面还是积了许多水,外头的路想必是不好走。
“走吧,先去看看。”
扶枝起身,将额边碎发捋到耳后,随后举步往外走去,姬明远见状顿时松了眉头,紧跟着走了出来。
二人走出却愁茶馆,院门又是无风自合,牌匾比方才邓和进门后还要再黯淡几分——简直同荒山破庙的牌匾别无二致了。
潮湿的晚风不止裹住了那两个渐远的身影,更让倒霉的小报记者邓和一度生了闷气。他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没赶在主编下班前将稿子递交审核,只能垂头丧气地捏着稿纸走出惊语报社的大门,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最后站定在门前发愣。
自己想要帮助遭受无妄之灾的齐家老仆谢叔脱困,能做的只有用这篇报道向巡捕房施压,惊语报社本就人微言轻,现在又错过了黄金时间,邓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道还要寄希望于乱抓人的巡捕房能快点查清真相,还谢叔清白吗?
邓和实在是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他不敢想象一旦齐家凶案这口巨大的黑锅被彻底套牢在谢叔头上,将会让这个花甲之年的老人遭受什么样非人的折磨。谢叔为齐家操劳半辈子,不过是因为在案发前外出替主人办事而幸免于难,就被巡捕们打断了一条腿后暂时被羁押起来,若是再晚几天,说不好就会被拿去顶罪了。
“这帮酒囊饭袋…”邓和忿忿不平地嘟囔着,抬头望向齐宅方向,突然灵光一现,有了新的主意——吃干饭的巡捕破不了案,总不能拦着“热心民众”上赶子提供线索吧。
敢想敢做一向是邓和的信条。犹豫不前的脚步瞬间被启动,他将手中的稿子折好放进袖子里,而后直往山麓之下的齐宅而去,不论是目击者的回忆,还是齐宅里遗留的线索,只要再多一些线索,或许就能给谢叔多争取一线生机。
如果这时能有人将整个余京包揽入视线的话,就一定会发现,扶枝与邓和走的是同一条路,甚至走在后面的邓和再稍微快一点,就能看到坐在汽车副驾闭目养神的扶枝。
天色渐暗,齐宅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