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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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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郑员外和罗员外派人来催,我们该接哪家活儿?”
邹楠怀抱两根木条跟在和伦身后,静待回音。
和伦端着墨斗示意邹楠帮忙,邹楠从墨斗里扯出墨线,绷直了按在木板一头,催促道:“师父,外边等着呢!”
和伦拎起墨线弹了一下,黄白木板上登时留下条漆黑笔直的墨线。
“你与师兄们掂量着去。”
和伦嘴叼木棒,就着低头的姿势抬眼瞅了眼邹楠,“把你那衣服换掉,说了多少次,水灵灵一个姑娘,扮成男子作甚?”
邹楠单手叉腰,“我喜欢。”
邹楠紧跟和伦围着案台转,“那两家指了名要你去——”
和伦冷嗤一声:“都推了罢,乌龟对王八,把我们扯进去作甚!”
“好嘞,我去回话!”邹楠欲走,将怀里的木头撂下出了院门。
和伦复又给木头做记号,方才安静一会儿,邹楠又着急忙慌进来。
“师父!师父!”
和伦麻木道:“风风火火的又是如何了?姑娘家家的能不能端庄持重些?!”
邹楠顾不得委屈,气喘吁吁道:“师父,外头来了个逃难的。”
和伦不动声色,“既是逃难,该去衙门求助才是,找我们作甚?”
邹楠为难道:“可是,他已晕死过去了。”
和伦不作声了,邹楠大声喊着:“师兄——”
“来了!”
“什么事?”
院后传来两道浑厚男声,紧接着出来两个身量高大,灰扑扑的人,“师妹,怎么了?”
邹楠咳嗽两声,压着声儿道:“现下须得称我为师弟。”
胡二钱和胡三钱对视一眼,“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邹楠不满地眯了眯眸子,透着危险的意味。
见邹楠要发作,胡二钱忙陪着笑:“好师弟,有何吩咐,说来哥哥瞧瞧。”
邹楠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外头有个逃难来的晕倒了,劳烦两位师兄帮忙将人抬进来。”
说罢兀自转身走了。
胡三钱见和伦不吭声,得了默许,两人听话地跟着邹楠去了。
两人自是乐意捧着邹楠。
和伦今有五十九高龄,是个十分出色的匠人,然发妻早逝后不曾续弦,遂一生无儿无女,四处漂泊,先后收了三个孤儿为徒,全当儿子养。去岁经过铜山无意间救下邹楠,见邹楠孤身一人,便想着再收个徒弟。不求她学成匠人,只愿当女儿养,也算是得了个儿女双全。因着和伦喜欢,邹楠又生得小巧惹人怜,师兄弟三人也十分乐意宠着邹楠这个妹妹。一大家子就这么四处云游,现下落脚潮阳府安河县城外。
这新来的小师妹十分地有天分,兴建屋舍,打造家具,机关器具等等一点就通,和伦虽然十分惊奇捡了个宝,但还是时常感到不满——本想养个娇滴滴的女儿,可邹楠总穿男装,整天跟在几个师兄身后,全然没有一副女儿家该有的模样。
*
邹楠坐在床沿边上,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
本来脏兮兮的,现在擦干净了也算是眉清目秀。
邹楠无意识地掐了掐食指,床上的人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渐渐转醒。
冷不丁对上那人双眼,邹楠竟从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警惕。
邹楠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十分不舒服。
这人有攻击性。
可能是这一路上经历了不少的磨难,对陌生人心生警惕也是应当的。
那男子猛然坐起,做出防御姿态,道:“你是谁?”
邹楠不慌不忙站起身,道:“我叫邹楠,你在我家门口晕倒了,是我救了你。”
男人眉梢微挑:“邹楠?”
邹楠没错过男人面上细微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不该说真名的,万一是千机阁的仇家怎么办?
转念一想,她现在是男人装扮,而她先前只是千机阁的一个最不起眼的弟子,谁会知道她?
面上那抹紧张淡去,邹楠笑道:“是呀,好听吧?”
男人似有一瞬犹豫,道:“多谢兄台相救,在下闫衡。”
邹楠听着,倒了杯水,闫衡刚要谢过,只见邹楠自顾自把水往自个儿嘴里送去,眼角不禁抽了抽,接着听邹楠道:“既已醒了,那便自己去衙门吧,那儿自会接济难民。”
难民?
闫衡眼珠微动,他现在不能去衙门,后面的人还没到,现在去岂不是打草惊蛇?那贪官狗急跳墙销毁证据怎么办?
邹楠才不管闫衡心里作何感想,兀自转身开门走了。
闫衡掀开被子下床,跟着邹楠一路到院儿里,只见不大的小院儿里摆满了木头,院儿中央有个案台,上头摆着些凹凸不平的木块。
闫衡问道:“敢问兄台,这是何处?”
邹楠捡了根锯条,道:“此地安河县,隶属潮阳府,这里只是城郊,你若是想去衙门官府,还须走上一段路。”
邹楠转过身来,“你怎么还差不走,师父不喜生人,等他过来赶你吗?”
闫衡眉目微动,“邹兄,我——”
“仲扬师兄——”
闫衡正满脸不解,只见院儿后冒出三个壮汉,一个比一个结实,虽然闫衡也生得人高马大,奈何人家仗着人多,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仲扬:“师......”
邹楠甩了一记眼刀,仲扬不动声色改口道:“......弟,他欺负你了?”
邹楠不作声,壮汉目光不善,闫衡眼眸微眯,随后捂着头道:“我的头有些疼,我记得曾与家里人说了要在这等着,我现在不能走,我走了,他们就找不到我了。”
仲扬与二胡交换了个眼神,三人齐齐看向邹楠,胡二钱道:“好师弟,他好像有些傻了,这么可怜,留他几天也无妨,咱们这儿也不缺他这一碗饭——”
邹楠又甩来一记眼刀,胡三钱补充道:“哪能呢,多个人多张嘴,帮我们干活抵饭钱即可!”
邹楠心下纠结,她本意想让这人醒了就走,毕竟世道不算太平,想帮人,也要顾忌自身安危,这人刚醒时分明耳聪目明,怎么出了门一下就傻了。
可邹楠随即想到自己在世人眼中也不算身家清白之人,也不知道当初师父救她时心中作何感想,是否也如此担心纠结过。
“罢了罢了,”邹楠挥了挥手,正色道:“那你跟着我干活,等家里来人你再走。”
此人危险,跟着邹楠,邹楠一定会死盯着他,不让他有任何可乘之机,倘若发现闫衡身上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邹楠定会第一时间赶走他。
“你们都围在这做什么?”
苍老有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邹楠旋即将和伦扶在院中木椅上,十分殷勤地给和伦捶着肩膀,甜甜道:“师父,那人好生可怜,与家人走散了,”说着还指了指脑壳,“他这儿似乎有些问题,先让他在这里住上几日,待他与家人团聚,再让他离开可好?”
闫衡:“......”
这人,怎的生了两副嘴脸?
但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和伦眯眼享受,到底女儿贴心,这几个儿子没一个知道给他捏肩捶背的。
这般想着,和伦愈发看几个儿子不顺眼,连带着看闫衡都不顺眼。
等等,这男子长得还算不错,个头也算壮实,身量也高,比他家那几个模样英俊不少,他家闺女......
不知为何,闫衡眼看着老人家的脸色愈来愈差,似乎还有种莫名的不爽。
“老人家,我似乎真的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走了,我家里人就找不到我了!”闫衡皱着眉唉声叹气,心想他堂堂国公府二公子,竟然还要做出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
和伦年纪摆在那,他手艺好,也在富贵人家赚过钱,富贵子弟到底是与平凡人不一样的,眼瞅着这人不像逃难的流民,虽说脑子似乎不太好,但那通身的气质可骗不了人。
和伦犹豫,道:“罢了,我年纪大了,这院中大小事,就交给你们几个处理。对了,昨日县衙来人,说是近日来难民增多,要雇些匠人将外城那些废弃老宅修整一番,用于日后接济难民。”
仲扬皱了皱眉:“此次江南水患严重,也不知官府是干什么吃的,难民只一个劲儿地来潮阳,南边那些当官的都是死的吗?”
和伦半眯着眼道:“当心祸从口出。修整宅子算不上什么难事,你们几个去,都听着大师兄的话,莫要惹出乱子。”
说罢拍了拍邹楠的手:“尤其是你,当心些,可明白?”
和伦当初捡到邹楠时,邹楠手里紧攥一块令牌,那令牌乃玉石雕刻而成,上头刻着看不懂的纹样,质地上乘。
邹楠的身份,他不敢去问。邹楠扮作男子,定然有她的难言之隐,和伦知道。他虽私心想养个女儿,但于人前,他倒由着邹楠去。
邹楠心里生起丝丝暖意,接着问道:“师父,县衙雇人,总不能只雇我们一家,城中木匠铁匠多如牛毛,他们去不去?”
县衙招人?
闫衡随着他们几个立在院中,皱眉听着,略有所思。
“衙门办事,向来以最少的工钱办最好的事,张备之尤甚。这修缮房屋,本就不是难事,本来招些徭役即可,谁知竟招了安河县大半的能人巧匠。”
张备之便是安河县知县。
胡三钱摸着脑袋道:“那他们是不是要挑出个手艺最出挑的,偷摸着去做绝密任务?”
和伦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须知,当官的都是千年王八,倘若真如三钱所言,办得好办不好都得灭口!”
胡三钱顿时大惊失色,说话都结巴起来:“师父,那该如何?我们的手艺虽说不错,却难得师父几分真传,万一被那知县挑剔降罪可如何是好?”
胡二钱拍了拍胡三钱后脑,“你这呆瓜,被挑剔了才好。师傅不去,就是怕手艺太好被拉去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我们几个年纪轻,做事只中规中矩便好,手艺一般也鲜少惹人存疑。”
邹楠一边给和伦捏肩,一边插话问道:“师父,我们何时出发?他们可管饭?工钱如何?”
和伦笑骂道:“你这财迷,只知道吃了!明日一早便要去县衙等着派分任务,管不管饭尚且不知,你们银钱带足,城中吃食多,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去买,不必心疼银钱。”
邹楠笑着搂住和伦的脖子:“谢谢师父!”
闫衡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刚想插句话,邹楠轻抬眼皮道:“劳烦闫大哥去后院劈个柴,天色渐晚,我们该生火做饭了。”
和伦嘴唇翕张,最终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