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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假如山河无恙 ...
天色渐明,瑟瑟西风吹拂着地上泛黄的枝叶,隐隐透出一股寒意。
热闹的秋收之后,又缴完了田税,村民们留下小部分过年要吃的口粮,将余下的装担,打算挑去城中售卖。
今年雨水少,收成一般,不过咬咬牙勒紧裤腰带,勉强还能过得去。
东边缓缓探出半轮红日,一位身着单衣的少年,迫不及待地从自家院中飞奔而出。紧接着,少年身后传来一道嗔斥的呼喊,“回来,宋玉盘,你倒是再添件衣服呀,今日降温……”
“没事,阿娘,我不冷,玩会儿我就回来啦。”
眼看着少年的身影越跑越远,颂氏看了看手中的旋袄,只得无奈唤道:“不准上山啊!”虽然知道说了也白说,但她还是如往常般,习惯性地嘱咐一遍。
宋玉盘紧紧护着怀中还在冒热气的米糕,一口气跑到了陈家院前。由于跑的太急,他还不小心岔了气,弯着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正在院中铺晒药材的陈四郎,寻着动静过来一看,不禁笑道:“原是你啊,这是上哪儿去?”
“嘿嘿,陈叔早,我上山玩会儿。”说话间,宋玉盘的眼神已不由自主地往陈四郎身后探去。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小身影,没忍住问道:“呃,叔,小溪儿呢?”
“溪儿还未醒呢,昨晚睡得不太好,怕是还得再睡上一会儿。”
说起这事,陈四郎也是满心心疼。这段时日,陈溪总是梦魇,半夜哭着醒来要阿娘,昨晚上哄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哄睡着。
“这样啊……”宋玉盘的神色有些落寞。
村里都说陈溪娘是个没心肝的,嫌贫爱富,跟有钱人跑了。再加上小家伙总是泪汪汪的,他也跟着愈发反感起那个女人来,觉得她是个眼皮子浅的,毕竟他陈叔长得这么俊,还有一手医术。
他面上并未显露太多,只是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白牙,“那陈叔,这个米糕你吃吧,家里新打上来的米做的,可香了。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陈叔您忙!”
陈四郎笑着接过,“行,上山注意安全啊,别往深处去。”
“知道啦!”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陈四郎不禁摇头失笑。他很喜欢这个孩子,朝气蓬勃的,每次过来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连带着他家陈溪也变得开朗了许多。
正想着,屋里传来几声轻微的动静,陈四郎忙虚掩上院门,转身朝卧房走去。
床上的小陈溪已经醒了,但他没动,仿佛眼前的一切仍是他梦境中的延续。直至陈四郎轻轻推开屋门,他才揉了揉眼睛,一骨碌地爬了起来。
陈四郎连忙上前,用被褥将其裹住,抱进怀里,“最近天气凉了,以后可不许不穿衣服就起来,若是得了风寒怎么办,是不是?”
陈溪立即想到那苦唧唧的汤药,忙不迭地点着小脑袋,然后从被窝中抽出小手,指着窗户,懵懂地望着陈四郎。
“哥哥……”
“嗯,哥哥上山去了,等哥哥回来,我们再找他玩好不好?”见陈溪欣然点头,陈四郎又笑道:“那溪儿是再睡会儿,还是现在起床?”
陈溪打了个小哈欠,指着床边自己的衣服,说要起床。
穿好衣服,洗漱完,陈溪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陈四郎来到厨房。厨房的灶台上热着一碗米粥,陈四郎将鸡蛋剥壳,再将里面的蛋黄挤进粥里,搅拌开来。
陈溪不爱吃蛋黄,唯有这样,他才能勉强咽下。
陈溪习惯性地就着陈四郎的手吃了两口,便想接过汤匙,“阿爹,溪儿自己吃,溪儿已经长大了,是大孩子了。”
“好,四岁的大孩子,咱自己吃!”陈四郎哑然失笑,将手中的汤匙递还给他。
其实陈溪一岁多,便会自己吃饭了,可陈四郎偶尔还是会主动喂上两口,毕竟于他而言,这是一种享受。待陈溪再大些,他便是想喂,人家也不会让了,譬如说方才。
陈溪一口米粥一口糕,喉间还不忘发出细微而满足的“唔唔~”声。
吃完饭没多久,便有村民上门了。
时序更迭,近日感染风寒风热的村民愈发多了起来,陈四郎嘱咐陈溪不许出院门后,便领着病恹恹的村民进了堂屋。
陈溪乖巧地应了声,回屋抱上他的布老虎,爬上院中的那块青石,远处却不见一丝人影。他撇了撇嘴,不高兴地捡起一根枝条,蹲在地上画画玩。
小小的枝条在他手中舞动,宛如一支生花的妙笔,很快便勾勒出一朵荷花的轮廓。
期间,又陆续来了几位求诊的村民,陈四郎一直忙到午正才得出空来。他缓缓直起身子,正伸着懒腰,院中忽地响起胡猎户那浑厚的声音。
胡猎户捧着碗鸡肉,刚一进门,便见背对着自己蹲在那儿的陈溪,“溪儿,玩什么呢?”走过去一看,不禁由衷地夸道:“哎哟,这些花儿画得可真好,比阿木那小子画得强多了。”
“胡伯伯!”陈溪一听是胡猎户的声音,立即笑眯眯地仰头看他,甜甜地喊道。
“呃……叫胡叔吧,伯伯听着怪老的。”
“胡阿叔!”
“诶,真乖,哈哈哈!”胡猎户稀罕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又问,“对了,阿爹在家吗?”
他刚问完,洗完手的陈四郎便迎了出来,见胡猎户手中捧着碗鸡肉,无奈笑道:“胡大哥,前日不是才送过一次,怎地又给我们送菜来了,家里都有呢,这个你端回去给阿木吃。”
“哎哎!”
胡猎户敏捷地躲过陈四郎的手,转个身就往厨房走去,边走边说:“家里留了一大碗,够吃了,再说,又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主要是给我们溪哥儿吃。”
走进厨房,灶台上冷冷清清,不见一丝炊烟。他没忍住,又是一顿叨叨,“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竟然还没开伙,大人也就罢了,饿着孩子可怎么好?”
胡猎户边叨叨,边熟练地找出碗盘,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肉倒了进去。陈四郎想将碗盘接过来洗了,却被胡猎户侧身躲过,表示回家再洗。
“早前便与你说了,忙不过来,就把溪哥儿送我家来,几步路的事,你总是嘴上好好好,却一次也没见你送过。今日是赶巧了,否则,小溪多久才能吃上饭你说说?”
“是是,是我疏忽了。”陈四郎连连应承,“平时没这么迟的,今日病人一多,溪儿又没喊饿,我便给忙忘了。”
接下来,陈四郎又是一番再三保证,好不容易才将胡猎户送走。
一扭头,便见陈溪的小手紧紧扒着灶台边缘,舔着嘴唇,巴巴地望着那碗鸡肉。陈四郎心疼极了,心中满是愧疚!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没有骨头的腿肉喂给陈溪。陈溪咽了咽口水,却把筷子推了推。
“阿爹吃!”
“好,阿爹吃。”陈四郎笑了笑,在陈溪的注视下咬了一小口,然后又喂过去。陈溪这才啊呜一声,将那块鸡肉整个儿吞下。
小脸立即被撑得鼓鼓的,如同林中那贪吃的松鼠,可爱极了。
*
宋玉盘捂着一只装满果子的荷包,紧赶慢赶,还是回来晚了。
颂氏正一口一口地追着宋玉树喂饭,她与宋廉已经先吃完了。今日没做肉菜,对食物颇为挑剔的宋玉树便拖拖拉拉,非要等哥哥回来一起吃。
可宋玉盘回来了,他却依旧慢吞吞的,一口饭要含上老半天,看得颂氏心急火燎。
宋玉盘不赞同地看着这一幕,板着小脸说道:“五岁的人了,还要阿娘哄着喂?我看饿你几顿就知道吃了。”
脸上悠然的神情戛然而止,宋玉树忙从颂氏手中拿过碗筷,自己大口大口扒起饭来。宋玉盘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还特别慈爱地给他夹了筷青菜。
颂氏瞧着兄弟俩的互动,心里又酸又暖,但面上却仍维持着几分佯装的不悦,“五岁还尿床的人,没资格嫌弃别人。”
宋玉盘一顿,下意识反驳,“不……是玉树尿的。”
宋玉树听他这么说,也想反驳,自己明明已经很久没尿床了。他试图在记忆深处搜寻那久远的一幕,却倏然想起,那时的他还尙在襁褓。
那么小,或许真是他尿的也不一定……
宋玉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吃完饭,宋玉盘帮忙收拾了碗筷,又顺道打水洗了果子。他拿起一颗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液顿时盈满口腔,让他的小脸不禁皱了起来,但随即便是甜甜的多汁了。
他给家里留了一小碗,余下的沥干净水后,又装回了荷包。在颂氏的叮咛下套上旋袄,头也不回地又跑了出去,“阿爹,阿娘,我去消食啦。”
正在院中削琢弹弓的宋廉,“你慢些跑,刚吃完饭……”
而颂氏还未及回应,只觉眼前一晃,再看时,哪儿还有宋玉盘的影子。
宋玉盘跑来陈家时,陈溪正抱着小老虎,在院子里走圈圈。胡叔家的鸡肉太好吃了,以至于他中午吃得有些多,陈四郎便让他在院子里走圈圈消食。
正走得无趣,忽闻“吱呀”一声。一看是宋玉盘来了,小脸立即绽开了花,笑眯眯地朝着院门口奔去,“哥哥,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好久了!”
宋玉盘只觉心都快化了。
进院寻了张矮椅坐下,宋玉盘捧了捧陈溪的小脸,然后取出荷包里的果子喂给他,“刚回家吃了个饭,早上上山刚摘的,我尝了一个,虽然有点点酸,不过要比上次的甜,你尝尝。”
陈溪咬开果子,脸上瞬间出现一个可爱的“小苦瓜”表情,让人看了既心疼又好笑。不过很快,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嗯~好甜呀!”
捻起一颗,将果子送到宋玉盘嘴边,“哥哥吃!”
“你吃吧,在家的时候我吃了好些呢,这会儿吃不下了。”宋玉盘甜滋滋地说着。
陈溪吃得一脸满足,不一会儿,嘴角便挂上了一圈红红的汁液。宋玉盘伸手将汁液抹去,而目光却落在了陈溪时时刻刻抱在怀中的布偶上,莫名有些拈酸,“喜欢小老虎?”
陈溪笑着点点头,还举起小老虎给他看。
宋玉盘这下心里更酸了,“那我也叫小虎,你说,你喜不喜欢我?”
陈溪一怔,眼中瞬间迸出欣喜,“喜欢,溪儿最喜欢哥哥了!”说完,就用肉呼呼的胳膊环住了宋玉盘。宋玉盘顺势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心里很是得意。
院中的对话,清晰地传入了屋内。
陈四郎听着他们说话,没忍住笑了起来。不过他并未出声说穿,反而还顺着宋玉盘的意思,往外唤道:“溪儿,刚吃过饭,别让你小虎哥哥喂太多,当心积食。”
吃得正开心的陈溪,小脸微微垮了下来。
陈四郎的话,当即闹了宋玉盘个大红脸,他还以为陈四郎在忙于他事,不曾留意这边呢。
“放心吧,陈叔,没再喂了。”他话虽应得乖巧,但在陈四郎无暇分身之际,还是偷偷又给陈溪喂了几颗。陈溪仰起小脸,顿时又开心了起来。
“好了,剩下的留着晚上吃,知道吗?否则肠胃该不舒服了。”宋玉盘揉了揉陈溪那圆滚滚的肚子,将荷包系好,收在了一边。
陈溪乖乖点了点头,小手还下意识地摸了摸刚被宋玉盘揉过的肚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见他眼睫一下又一下地上下扇动,宋玉盘往屋里瞧了一眼,只见堂屋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位生人。他犹豫着说道:“哥哥哄你睡觉好不好?”
陈溪的眼神开始迷离,仿佛被一层淡淡的雾气所笼罩,只觉周围的一切逐渐模糊。
“小虎哥哥!”
“嗯,在呢,快睡吧!”
学着记忆中,阿娘轻哄玉树那般,宋玉盘轻轻拍打着陈溪。不过片刻,陈溪便发出了轻轻的鼻息声,仔细听还能听到几声可爱的小呼噜。
望着怀中那纯净的睡颜,他轻手轻脚地脱下旋袄,盖在外面,又将身下的矮椅往阳光底下挪了挪。直至屋里的村民看完诊离开,他才起身,将陈溪抱进屋去。
陈四郎见状,面带歉意地想接陈溪过来。宋玉盘侧身避让,“叔,您刚看完诊,还未洗手呢,还是我抱进去吧,小溪睡哪屋?”
陈四郎给他打开了屋门,“这间,他最近睡得不太好,晚上都是与我睡的。”
闻言,宋玉盘的心中倏地生出一丝羡慕。
玉树两岁后便一直与他睡了,那睡相着实是差,跟皮猴儿似的,恨不得在床上翻跟头的那种。不像陈溪,睡姿乖巧,小手轻轻搭在耳边,一动不动。
宋玉盘伏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直至净完手的陈四郎对他指了指窗外,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暖阳下的小高几上,摆放着堆满各色零嘴的木质圆盒。陈四郎给他泡了杯果饮递去,“你上次那伤,可好些了?”
“谢谢陈叔,那点小伤早没事儿了!”
“那就好,你既不愿说,那叔也就不多问了。”陈四郎哪里不知,那大片的血紫与淤青,怎么可能是树枝刮的,“不过玉盘,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叔相信你。往后若有哪里不适,记得一定过来,知道吗?”
“嗯,谢谢叔替我瞒下。”宋玉盘感激地看着陈四郎,“叔,您放心,我不过是想变得更强一些,没做什么坏事,更没叫人欺负。”
“其实……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哈哈,你小子!”
趁着这难得的闲暇,二人又闲聊了许多陈溪以往的趣事。
宋玉盘望着陈四郎那溢着幸福的眼眸,不禁生出疑惑。言语间,他丝毫不避讳陈溪娘的存在与离开,仿佛那离去之人于他而言,不过是生活中一缕随风消逝的轻烟,微不足道。
此时的宋玉盘还不明白,为何有人连舔犊之情都能轻易割舍。他细细观察着陈四郎的神情,只见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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