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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讹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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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坐北朝南,采用的是主轴线对称布局。东轴,各式建筑错落有致,而西轴则是阆苑琼楼点缀其间,面广约五百平方丈。
正厅之上,赫然悬挂着赵景明手书“明晖楼”横匾,再往里,便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小园林。雕梁砖刻,廊榭曲径通幽,高耸的院墙宛如一道巨大的屏障,将内部的一切尽数守护。
陈溪凝目望去,只觉眼前这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他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他与宋玉盘能听到的声音问道:“这府邸,怕是得耗费不少银子吧?”
宋玉盘环顾四周,“应该不会低于五十万两。”
陈溪倒吸一口凉气,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几人在府中游逛了许久,齐宁之不经意间捕捉到陈溪神色间的微妙变化。途径花园时,便让赵景明与宋玉盘继续观赏,自己则唤上陈溪去了园内亭中小憩。
凉亭上方悬挂着一块题有’沁心亭’的横匾,四周则被奇花异草所环绕。微风拂过脸颊,携着淡淡的花香,一股恬逸不由得自心底涌起。
才刚落座不久,便有侍女捧了一个镌着荷叶游鱼的茶盘过来,将茶盘上的玉质小盖碗逐一置于二人面前。完成这一系列后,侍女欠了欠身,垂首退了下去。
那盖碗通体光素,温润晶莹,粉白色地子中交织着绺绺细腻的淡绿。
两人吃了小半盏,齐宁之才缓缓开口,“世人皆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殊不知,帝王亦是人,亦有七情六欲。圣上与王爷,有着一份连枝同气的深情厚意,这份情谊,坚如磐石,纵是天崩地裂亦难动其分毫。武安侯救了王爷,就算给予再多,在圣上眼中也是远远不够的。”
陈溪微微有些意外,他也曾听到过一些关于当今圣上杀兄弑弟、来位不正的声音。而两年前,棣王被派往战场,更是成为了某些人口中的新一道“证据”。就连宋玉盘荣归故里,也被传作是明面风光,圣上迟早要对其下手,只因他救了不该救之人。
不过,他素来对这些言论无感,听过也就罢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震撼了,我好似还有些没缓过来。”
齐宁之宽慰他,“你也别想太多,武安侯杀敌致果,战功赫赫,如今又贵为侯爵,这点东西对他来说真算不得什么。”言罢他眸光微转,续道:“话说,你们可曾想过前往京中发展?”
“京都人口稠密,繁华富庶,更主要的是王……呃,我有一处比这儿还要宽敞的别院,位置极好,也是圣上所赐……”
“哎,别别!!”陈溪脸色一变,连忙打断对方那危险的念头,“就这我都觉着大呢,八十多间,也太奢侈了!”
“才八十多间,大吗?”齐宁之略显惊讶。
“不大吗?”
齐宁之:“……可这已是精简之后的结果了,就是考虑到或许人口不多,特意让他们将部分院落改成了景致。而且你看啊,那些园子总得有人伺候打理吧,再来个亲朋好友的,总比不够住的强。再者,这可是天子御赐的府邸,代表着皇家颜面,若是连那商贾富户都比不过,岂不是有辱皇恩,打了皇上的脸么?”
陈溪一噎,莫名觉得似有几分道理。
听上去皇上确实没有要重用宋玉盘的意思,他轻轻舒了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历朝历代,哪个朝堂不是永无停歇的权谋争斗。在这场浩渺无垠的漩涡之中,没有永远的赢家,也没有绝对的输家。今日得势者,或许明日便跌落尘埃;今日默默无闻者,亦有可能一朝风云际会,扶摇直上。
可无论哪种,皆非陈溪所愿。
他所向往的,不过是与宋玉盘一起,在这小小的观溪村平淡一生。
齐宁之又与陈溪分享了好些一路以来的见闻,那些晕车晕船的片段,在他幽默诙谐的自嘲中,竟也变得别有一番趣味,听得陈溪好似也看到了一番风景。
一盏茶水吃尽,赵景明与宋玉盘也步入了亭中。后者欣喜地挨着陈溪坐下,“才刚听他们说,府中竟有一处活水温泉,咱们去瞧瞧呀?”
陈溪看着他笑道:“好,去瞧瞧!”
*
刚穿过前方飞檐翘角的建筑,几人便感觉到了一股宜人的温润气息。
说是一处,实则是一大一小两个汤池。汤池之间,铺陈着一条嵌有鹅卵石的石板小径,石板经过特殊打磨,上面还刻有精美的纹饰。
热气氤氲的汤池,蒸腾着袅袅白雾,宛若仙境落入凡尘。源源不断地泉水自池底汩汩而出,似有无尽的生命,令人不得不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石砌的台阶围绕着汤池,树木的枝叶以一种悠然的姿态向四周延伸,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
潺潺的泉声,欢快的鸟鸣,陈溪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牵引。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去,蹲下身来,将手探入池中,“热的,果真是温泉!!”
宋玉盘也蹲在了他的旁边,目光同样被美景吸引,但更多的是欣赏身旁男子那如孩童般的欢欣雀跃,“你若喜欢,咱们便早些搬来,到时候咱俩天天过来泡汤。”
“可书上说温泉炽热,是不宜久泡的。”
“那便每日过来泡个两到三刻,放心,我陪你一起,不会让你有事的。”
陈溪心中一动,又想开口时,却在余光的一瞥中,发现身后二人嘴角均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略一思忖,耳后染上一抹桃红。
好在齐宁之没让他窘迫太久,抬头看了看太阳,笑着打岔道:“二位,你俩泡汤之事,能否先放放?这会儿都过晌午了,咱们是不是该去吃饭了?”
“都这么晚了,不如直接去年代吃吧,我做东。”陈溪故作镇定的发出提议。不知为何,被眼前二人一笑之后,他满脑子都是与宋玉盘共浴汤池的旖旎画面,顿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直视那个汤池了。
“太好了,就等你这话呢,哈哈!”齐宁之笑道:“就是不知,这会儿还有没有阁子?”
“没有也无妨,咱们可以在后院吃,保证清静无人打扰。”
“这样啊,那汤——”齐宁之特意拖长尾音,见陈溪耳垂再次烧了起来,才笑着重新开口,“羊汤自然是有的,我多虑了!”
赵景明也随声附和,“那汤是不错,分量也多,两个人用着绰绰有余。”
陈溪听着耳边三人那若有若无的细碎笑声,红着脸埋头走路,没再搭话。
待他们来到正门,原本空旷无物的门楣上,不知何时挂了一幅精美的横匾。
短短的“武安侯府”四个字,却似蕴含着千般重量。
十年光阴,对于旁人或许只是流水般逝去,但对宋玉盘来说,却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的徘徊。正是这些数不清的生死拼搏,换来了他今日这份荣光。
陈溪静静凝视着门匾,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回想自己不止一次抚摸过的道道疤痕,每一条都像是时间的低语,讲述着一段段惊心动魄的故事。每每触及,心中便会忍不住泛起一阵刺痛。
然而,痛过之后,就是一种深深的自豪与荣誉感在胸中激荡!
宋玉盘只瞥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却下意识地握住了陈溪的手。那指间的温度仿佛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只要想到自己在战场上不要命的冲锋陷阵,心中便会一阵后怕,若是他没能回来……
目光转向陈溪,他不敢再想。
那些岁月已然过去,就像黑暗之后便会迎来黎明,未来的路还很漫长。从此,他再也不会放开这双手了。
哒哒的马蹄声,唤回了他们游离的思绪。
赵景明拍了拍宋玉盘的肩膀,几人逐一上了马车,玉墨则乖巧的跟随一旁。
途中,一阵模糊而凄凉的哭喊从衙门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陈溪好奇地从纱窗往外瞧了一眼,见看不真切,便又收回了目光。
*
此时的食肆门前,正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群,人群中不时传出低低的交谈声。
陈溪见状,不禁心头一凛,匆匆下了马车。还没等进去,便听见店内传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哀嚎,仿佛要将他的耳膜刺穿。
“哎哟哟,疼死我了!”哀嚎声中,还夹杂着几句愤怒的控诉,“这黑心的食肆,丧着良心做生意啊!天理何在?良心何安呐?哎哟喂,快来人呀!”
面对这一突发状况,元宝并未因此而乱了阵脚。他先是清晰有力地维持了食肆的秩序,迅速安排于浩几人去安抚其他食客,然后才过来与胡木一起查看着地上那人的情况,试图说服那人先上医馆看看。
怎奈那人固执己见,一口咬定他们是做贼心虚,任凭二人如何劝说就是执拗不去,只是痛苦地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打滚呻吟。
食客们一时也不敢再吃,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可闻着那味儿又舍不得离开。于是一个个偷偷咽着口水,决定静观其变,想等等看后续结果。
就这样僵持了好半晌,直至围观的人群忽然向两侧散开,陈溪一行人走了进来。仿佛寻到了主心骨,胡木心中积压的情绪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强忍了许久的眼泪开始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赵景明的随从刚要上前,就被自家主子抬手拦住。
这等小事,哪里用得着他出马。
胡木尝试着发声,可那断断续续的抽噎,却始终无法汇聚成一句整话来,委屈得他干脆往陈溪肩头一埋,最后还是元宝与他们道出了原委。
“那人进来时看着挺正常的,点了份酪饭,吃得也很满意。谁知,都快吃的差不多了,他突然大喊肚子疼,手中攥着一根头发,非说咱们食肆的东西不干净。我觉得事有蹊跷,提议先去看个大夫,若真是食物所致,咱们定当负责到底。可他又说疼得动不了,不愿去,口口声声闹着要报官处理。
“我想着咱们做生意的,开门迎客,终究是以和为贵。若是沾染了官司,无论结果如何,谣言四起,对食肆的声誉总归是不好的,就没让人去。不过,我让浩子将其他桌的酪饭都收集了小部分出来,赠送了一小碟,大伙都很满意,表示理解。”
听完元宝的叙述,陈溪真诚地道了声谢,又给宋玉盘投了个放心的眼神。一下又一下地为胡木顺着背,看着那人身旁散落着的那盘几乎快要吃完的酪饭,眼中掠过一丝狡黠。
“呀,哪儿来的白花蛇!”
“啊——蛇!有蛇!蛇,蛇在哪里!?”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那人直接从地面弹起,蹿上了桌,惊恐地四处寻觅着那并不存在的蛇影。直至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嗤笑,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上了当,忙又装出一副痛苦难耐的模样,躺在桌上继续哼哼唧唧。
这滑稽的一幕,让在场众人无不暗自好笑,却又不得不佩服那人的脸皮之厚。
“你怎么知道他是装的?”齐宁之好奇地凑近陈溪,乐着问道。
“此人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脊梁挺得比你还直,哪里有半点腹痛之状?”
齐宁之:“……”
胡木:“……”装的?
陈溪抬眼看了看自家的方形天花,“蛇在永州呢,阁下还真是身姿矫捷,也得亏有这方井挡着,否则您这一跃,若是蹿上了天去,那可就麻烦了。”
陈溪一番话,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有几位食客已重新拾起了碗筷,边吃边看热闹,看到兴起之处还不忘放下筷子拍手叫好。
那人听着周围人的嘘笑声,也装不下去了,略显狼狈地从桌上爬了下来。嘴里却仍在胡搅蛮缠,“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不过是刚好那会儿缓过来了,怎么着?你还盼着别人出事不成?什么东西!”他边说边瞪大眼睛,试图以声势压人,然而那眼中的慌乱却是掩藏不住。
周围的人见他这般模样,更是哄笑不已。
眼看宋玉盘的脸色越来越沉,陈溪连忙挪了两步,挡在他的身前。生怕他一个冲动,将人按着暴揍一顿。
“元宝,这套桌椅以及损坏的碗碟别忘了给他记上。”
“诶,好嘞!”
男子一听,气得刚想破口大骂,便见陈溪又看了过来,“既然阁下缓过来了,想必能够自行走动了,那咱们该去医馆去医馆,若是检查出来是咱们食肆的问题,除去药费之外,我再另付你百倍赔偿。”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纷纭四起。
食客们纷纷往自己碗里扒拉着酪饭,而没点酪饭的,则在理智与欲望之间来回挣扎。
男子在众人的注视下,脸色一白,心里懊恼着怎么就没往饭里头下点药呢?都怪他懒,也怕自己受不住疼,就只备了根头发……
啊对,他还有头发!!
陈溪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道:“自然,也不光是他这一盘,本店的酪饭皆是出自同一锅烹制,故而其他桌上的酪饭以及后厨相关食材也得进行查验。倘若其他一切正常,单此一盘出了问题……那后面之事,就得交由衙门来定夺了。”
宋玉盘也察觉到了部分人的小心思,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本店素来秉持诚信经营之道,同时,我们也非常反感任何形式的陷害与欺诈行为。倘若有人胆敢在此暗中作祟,损害本店的利益与声誉,我们必将依照律法采取严厉措施,誓必追究到底,绝不姑息!”
说完,他果断地转向于浩与于然,“浩子,速去衙门报官。于然,你上黄家药铺去将黄大夫请来。”
听到报官,那人开始慌了,他是吃准了对方会大事化小,才会出此下策,可从未想过要真的闹上公堂。趁着于浩二人愣神之际,他连忙举起手中的头发。
“呐,别说我冤枉了你们,你们食肆的东西就是不干净,这便是铁证如山,就算闹上公堂,我也不怵!”
围观的群众也来了兴趣,再次交头接耳起来,期待着陈溪接下来的驳斥。
“头发,大伙都看到了。”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下,陈溪的神色依旧从容,“小店虽不才,却也注重细节,烦请诸位细观我店小二的装束。试问,他们要如何才能将头发掉入你的盘中?”
那人随着众人的目光,也朝着于浩几人望去。先前没太注意,这会儿他才发现,几人的头发皆被幞巾包裹得严严实实,莫说头发了,就连眉毛都快要被埋入其中。
那人一噎,顿了片刻又狡辩道:“我又没说他们,你们肆厨呢,把他给我叫出来,否则今日这事儿没完!”
陈溪:“他?他倒是没包幞巾。”
闻言,那人心中登时一喜,仿佛又找回了先前的底气,声音也随之拔高了几分。然当他瞥见从后厨走出的范统时,满脸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你……你这……”那人抓耳挠腮,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不是,你头发呢?”
“我嫌热,怎么着?你有意见?”范统无语凝噎,“不是,你谁啊,管那么宽?”
事已至此,一切真相大白。
赵景明看够了热闹,见齐宁之也很尽兴,便满意地抬了抬手。身后的随从立刻会意,大步上前,将那人以及那人踩踏过的桌椅与碗碟一并“打包”,扭送去了官府。
食肆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食客们敛起小心思的同时,对这家食肆也更放心了。
意犹未尽的人群逐渐散去,陈溪此举无异于给食肆免费宣传了一波。宋玉盘也给足了食肆众人底气,这让他们倏然意识到,他们如今可是有后台之人。